242个被顶替上大学的底层人 与每个国人都有关(组图)

1990年，山东省滕州市“齐玉苓案”中被顶替上学的当事人齐玉苓

距离山东女孩陈春秀被顶替上学事件第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已经过去将近两周了。

在段时间，被顶替者多次回应，顶替者被处理，个中细节似乎在多方呈现下越来越清晰。

但与以往的很多事件不同，网友们对这件事的愤怒并没有随着时间渐渐平息，反而在网络上愈演愈烈，引起了越来越广泛的讨论。

这一次，人们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女孩被偷走改变人生的机会而愤怒，还因为这个女孩的遭遇里，埋着太多他们无法接受的雷点。



时间退回到今年5月，来自山东聊城冠县的陈春秀为了报名成人高考登上学信网，在查询学籍信息时，竟然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上过大学。

但网站上显示的学籍照片，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用陈春秀的话来说，是一看就跟自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

虽然陈春秀不认识这个女孩，但是学籍上的山东理工大学确实是她当年前报考过的大学。

在向山东理工大学询问后，招生办老师经过家访，告知陈春秀：当年她其实被学校的专科录取了，但之所以没收到通知书，是因为被照片上的女孩冒名顶替了。



央视专访陈春秀

得知真相后，陈春秀一度无法接受。

没上过大学，是她多年来的心结。当年以为自己落榜以后，陈春秀觉得“怪丢人的”，拒绝了父亲复读一年的提议，选择去烟台打工。

16年里，她干过流水线工人、餐厅服务员，因为学历不高只能从事一些体力劳动，所以越发对高考落榜感到自责。

陈春秀出身农村家庭，父母靠种地为生，直到去年才实现脱贫。因此，当她被人顶替入学的情况曝光之后，有人质疑，是不是陈春秀的父母主动卖掉了她的学籍。



但陈春秀父亲在接受采访时否认了这一说法。

他表示，当年很明确地告诉过女儿，只要她能考上大学，“砸锅卖铁“也会让她上，因为“上学才有出路”，才能改变命运。

陈春秀的哥哥在接受采访时也提到了，他们家是“谁学习好，就供养谁”。

当年他因为成绩差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而成绩优异的妹妹，则被全家寄予厚望。

他还提到，在当年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父亲一直在四处筹钱准备妹妹的学费。



从生活条件来看，陈春秀一家是典型的农村贫困户，家徒四壁，需要政府帮扶。

但在对子女的教育上，陈春秀父母却展现出一种格外开明的态度——没有重男轻女，也没有“读书无用论”。

再加上她本人努力上进且成绩不错，可以说，陈春秀已经很幸运了。

这种幸运越加让网友们对她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

高考完之后，一段光明的人生看似将要在陈春秀的眼前徐徐展开，直到她的入学资格被人悄无声息地顶替，才让人明白，所谓的“幸运”在暗箱操作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

得知自己的女儿是因为被人顶替才失去上学的机会，陈春秀的父亲情绪很激动，觉得是因为自己没能力，是个老农民，才把孩子给耽误了。



太多的环节没有弄明白，背后的真相困扰着陈春秀一家，也困扰着所有关心这件事进展的网友：顶替者是谁？为什么选择陈春秀？

按照大多数人的想象，顶替入学一来发生的几率似乎并不大，至少离普通人很遥远，二来需要顶替者有足够的人脉关系，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以往曝光的同类案件，大多是掀起一阵讨论后就不了了之。

但这次不同，随着相关涉事者被调查，越来越多细节被披露，一些令人震惊的结论颠覆了人们的认知。



首先，顶替入学并非个例。

在陈春秀的情况曝光后，南都记者检索发现，在2018年-2019年的山东高等学历数据清查工作中，有14所高校曾公示清查结果，其中有242人被发现涉嫌冒名顶替入学取得学历，公示期后学历作注销处理。

这14所高校中，既有985院校，也有普通的独立学院。

尽管这242个人已经被注销了学历，受到了相应的处理，但很难想象，被他们顶替的242名学子，如今拥有怎样的人生。

在陈春秀的事件引起广泛关注之后，网友@前世是天使2001也在微博发贴痛陈自己连续两年被冒名顶替的经历。

她称自己选择这个时候站出来，一是想知道真相，二是刚刚过去的父亲节让他心生触动，想给过世的父亲一个交代。



目前，该网友称已经向山东省教育厅实名举报，只盼有关部门能给出公正的调查结果。

在数量庞大的被顶替者中，陈春秀只是一个恰好被关注到的缩影。

那些努力想通过高考改变自己命运却被无端地剥夺了机会的人，都能在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另一方面，通过非法手段顶替他人入学，似乎比大多数人想象得容易。

前段时间，明星仝卓在直播间自爆篡改往届生身份的经历，引发了陕西省相关部门的深入调查。

最后的调查结果显示，在帮助仝卓伪造应届生身份的过程中，以仝卓父亲请求当地档案馆馆长李庆锋帮忙为由头，一路牵涉到两所中学的校长、部门主任、当地教育局工作人员等六位相关人员。

而这种从公职人员到学校领导之间一环扣一环的人脉关系，或许是大多数人想象中，某些手握权力的群体之间心照不宣的互惠互利。



但陈春秀的经历却告诉人们，有些时候，想要达成法律允许范围之外的目的，也许并不需要如此复杂的程序。

根据当地官方调查组的调查，顶替陈春秀入学的女性叫陈艳萍，此前是冠县街道办审计所的工作人员，事发后被解除聘用合同。

据@紧急呼叫报道，顶替者的舅舅张峰曾任（原）烟庄乡党委书记，后调任冠县审计局，担任审计局局长一职。

而顶替者的父亲陈巨鹏曾经是冠县商务局的职工，后来做生意。

附近的居民表示，十年前陈家的福星超市在当地就颇为有名。除此之外，陈巨鹏还是一家工程公司的大股东，一直以来承接政府工程项目。



在接受山东理工大学的调查时，陈艳萍承认了冒名顶替的事实。并表示相关入学材料由其舅妈找中介代办，“具体细节不清楚”

由于陈艳萍的舅妈在2004年，她入学一个月后便去世，所以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已经无从考证。

然而在接受@梨视频的采访时，陈春秀的姐姐给出了另一种说法。

在顶替入学的行为被发现之后，顶替者曾经委托中间人找陈春秀一家协商，希望私了。当时的说法是，顶替者的父亲花2000元从中介手中买走了录取通知书。



尽管从双方的只言片语里，人们很难判断到底谁在撒谎，然而找中介就能买走一份录取通知书的操作，却让人格外震惊。

原来顶替入学这种匪夷所思的行为，并不一定是人们想象的只有少数人才能够得着的权钱交易，也可能是一条门槛没那么高的完整产业链。

从1990年被陌生人顶替的齐玉苓，1995年被校长老婆顶替的石凤霞，2002年被学弟顶替的王俊亮，再到2004年被同班同学顶替的罗彩霞……

那些冒名顶替案件经过深入调查之后，都能找到一条完整的造假闭环，涉及身份信息和伪造、学籍档案修改、录取通知冒领等等环节，牵涉人员也往往非常复杂。

不过眼下，比起搞清楚被顶替事件里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对陈春秀而言，更直观的困难，体现在整个维权的过程里。

在从山东理工大学处确认自己的确被人冒名顶替读了大学之后，陈春秀和丈夫在派出所、教育局等多个部门奔走，希望查询自己的高考信息，但被要求出示身份证以外的身份信息，以证明“自己是自己”。



她回到曾经就读的高中调查自己个人档案的去向，被告知档案在2004年就被人调走了，“但没有提档记录，具体的去向档案老师也说不清楚”。

另外，在被媒体报道前，陈春秀还先后向当地公安、纪委等多部门反映情况，均未得到有效答复。

关于顶替者，陈春秀知之甚少，仅有的一些信息也是通过网络得知的。

她说如果和对方见面，很想质问她，“为什么要顶替我上学？”“你就这么自私吗？”

但直到现在，她都没能和这位顶替者见上一面，也没有等到一句道歉。



尽管如今顶替者陈艳萍已经被注销学历，开除公职，但对于被耽误了16年的陈春秀来说，这种迟来的公正并没有给她的现实生活带来多少变化。

而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现实是。对于被依规处理的顶替者们，反而有人出来替他们抱不平。

同样是在山东聊城，女孩王丽丽（原名“王丽”）在1999年被聊城农业学校录取，因为没收到录取通书，放弃学业外出打工。

后经调查发现，她的入学资格被一个陈姓女孩顶替。事情暴露之后，陈某被当地街道办事处开除公职同时开除党籍。

但记者在走访的过程，陈某同事却称王丽丽举报的做法“做得太绝，属于两败俱伤，应该提前协调”。



这种伤害，不过是被顶替者在揭开这个改变自己人生的荒诞事件的过程中需要面对的冰山一角。

目前，虽然山东理工大学承认了学校在入学资格审查上存在的漏洞，但对于入学之前户籍、档案、通知书是否存在篡改，冒领等情况，这个过程中又到底牵涉了哪些部门和人员，相关调查组依然没给出明确的答案。

如今，冒名顶替的陈艳萍被山东理工大学注销了学籍，同时意味着，属于陈春秀的学籍不复存在。

尽管已经通过了曲阜师范大学的成人高考，她还是向山东理工大学提出了重新入学的请求，但被对方以“无此先例”拒绝。



这一做法迅速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有人表示“这么明显的受害者，开个先例又何妨？”“学校虽然没有相关规定，但按照道义还是应该考虑考虑”。

这种说法也获得了不少网友的赞同。

很快，山东理工大学官博发表情况通报，表示对于陈春秀的意愿，他们会“积极协调，努力帮助其实现愿望”。

但其使用的“协调”“帮助”等字眼，在网友看来充满了“勉为其难施舍、恩赐”的意味，并没有让人满意。



退一步讲，即使陈春秀真能在各方的帮助下重返校园，没人能保证这种弥补能为她的生活带来多大改变。

就在上个月，河南周口被顶替上大学的王娜娜完成了自己的大学学业。

2015年，王娜娜在申请银行大额信用卡时被告知“个人信息不实”，才发现自己多年前考上大学，但被人顶替了。

2017年，为了弥补自己心中的遗憾，34岁的她重新参加高考，并被洛阳理工学院录取。

前段时间，毕业后的王娜娜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虽然自己圆了大学梦，但因为年龄太大，职业选择受到诸多限制。

“我想考编制老师，但因为年龄关系，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为此，她感到十分委屈。“这不是我的过错，应该有人出来帮我承担。”



但是事实上，尽管距离顶替入学被曝光已经五年了，顶替者除了被注销学籍、被当地教育体育局解聘之外，并没有对王娜娜做出任何道歉和补偿。

这种遭遇，和如今的陈春秀何其相似。

在陈春秀的身上，人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被顶替者的悲哀，还有孤注一掷的努力抵不过被随机的命运选中的恐慌。

她的遭遇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普通人在面对社会隐藏的不公时的无力和被动。

在《新闻周刊》里 ，白岩松面对陈春秀被顶替的十六年发出“灵魂四问”——

这都是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么过去发生的还有没有现在没发现的呢？

当初一路审核的绿灯又该由谁担责？

仅仅造假的人被追责就够了吗？

另外，一个曾经考上过大学的人难道就真的再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了吗？



这些问题不是第一次被提起，也很可能不是最后一次被摆上台面。

在一个追求教育公平社会，这些事件反映出来的，不是某个地区、某个人的问题，而是长久以来整个教育体制中某个环节暴露出来的弊病。

过去无数的经验告诉人们，在追求公平过程中，永远有人试图打破公约，满足自己的私欲。

那些像陈春秀一样被“选中”的无辜者，因为一部分人的“失控”，被剥夺了过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改变人生的可能性。

在引起媒体的关注之后，那位自爆被两次顶替入学的网友通过媒体发布了长文，在文中，她用“无力回天”“无路可走”“已成定局”等词语来形容自己如今处境。

可尽管已经知道无论什么结果都弥补不了这20几年错过的时光了，她仍然希望自己能够等到迟来的真相。

或许只有这样，未来才能有更多年轻人，不用再经历被顶替的人生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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