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留学生自述:幼儿园大裁员,并向家长求捐款(图)

口述/作者：胡亮宇（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留学生）口述时间：4月21日



排队进入超市的队伍。

我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博士候选人，去年九月来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参与联合培养项目。自从居家令颁布以来，我便开始和朋友一家一起，闭门不出，自行隔离在洛杉矶郊区的家中。

4月21日，距离美国加州正式发布“居家令”（Stay at Home Orders）已经一个月了。在此期间，全美所有州均进入重大灾难状态，确诊人数从1万到82万，病亡人数也已从百人突破4.5万，美国成为事实上的疫情中心。疫情发展速度之快，范围之广，势头之猛，令人始料未及。

超市不停工 员工抗议防护不足

我和我的朋友一家三口住在洛杉矶郊区，疫情爆发以来，我们躲进小楼成一统，在家办公、学习。尽管生活半径急剧收缩，生活内容突然变得极其单调，我们也深知，能够在家办公这是一种特权。一个月以来的种种，也让人深刻每日体会着疫情所揭示的种种不平等。这些不平等有些关乎美国社会，有些则是全球性的。



疫情初期，超市里的鸡蛋总是被首先抢购一空。



健身器材也迅速售罄。

美国绝大部分州仍保持着必要工作人员继续上班的规定，这其中就包括了公务员、银行邮政等城市服务，以及超市工作人员等。

在我最初一段时间的体验中，绝大部分的超市工作人员根本无法得到雇主有效的防护，暴露在危险的工作环境中。我常常去的Trader Joe’s，他们在起初一个月内所做的，仅仅是控制入店的人数。门口排起大队，人和人之间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队伍里不乏戴口罩的市民，但售货员仍是赤膊上阵，鲜有口罩和手套的防护。唯一的改进，只是在结账时让客户远远等着，随后直接过去刷卡拎包走人。

前几日看到twitter上该超市员工自发组织的工会一直在抗议，公司不但没有给他们配备必要的防护工具，拒绝支付危险津贴（hazard pay），反而雇临时工顶替那些遵循医嘱在家隔离的员工。该超市工会的twitter转发数寥寥，但和其他一些工会互动频繁，我扫了一眼那些账号，发现疫情期间开门的超市的员工，都也面临相似的问题。711的员工在抗议没有清洁工具，wholefoods的员工更是要发动了数次集体请病假，表达集体抗议。

直到两周前加州宣布强制措施，要求入店必须戴口罩，事情才开始发生变化。雇员们戴起了口罩和手套，结账台安装了玻璃罩，去减少暴露在病毒中的风险。然而此时各地纷纷爆出超市员工感染的新闻，随之而来的是店面整体关闭。对于这样一个疫情期间依然保持运作，业务量由于恐慌性采购甚至高于平日的行业来说，保护员工的种种举措并非是能不能实施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实施的问题。 

幼儿园发来邮件：已走投无路

疫情之下社会停摆的另一个面向是，随着居家令和隔离政策的持续实施，失业率节节攀升。截止本周，全美申请失业补助人数已经超过1200万人，创下历史之最。

最为令人担忧的是，失业并不遥远。周五，朋友夫妇收到了幼儿园发来的邮件，告知受到影响，已经走投无路，不得不解雇了大部分的员工，号召家长们捐款，维持幼儿园接下来必须的支出。很难想象，当疫情过去，警报解除，孩子不但失去了幼儿园，也失去了朋友，而那些熟悉的老师，又不知道怎样熬过这一阵子。



居民制作的鼓励人的彩色小石头堆在路边。

对于特朗普和共和党来说，这样的局面对其过往几年在经济方面的成绩，乃至迫近的选战都是巨大的不利。于是，对于疫情防控具体实施方式方法的争论，都在第一时间被迅速政治化，成为两党之争的阵地。共和党呼吁各州“重开经济”，特朗普更是直接下场，在twitter发出“解放密歇根”、“解放明尼苏达”等的口号，鼓励自己的支持者反对各州民主党的防疫政策，令人瞠目结舌。于是，一小部分人不顾一线医护人员水深火热的现实，也不顾感染之风险，纷纷在州政府门口聚集，打出支持特朗普的标语，高举美国国旗，要求重开经济，早日重返工作岗位。

这里的悖论尤为令人叹息。这些走上街头，要求重开经济的人们，往往都是受教育程度较低，从事体力劳动的社会底层。他们是美国高度贫富分化的社会中的受害者，背负债务，过着paycheck by paycheck（每个月都必须等发工资才能维持生活）的生活，他们的确迫切需要重返工作岗位，以赚取工资养家糊口。在疫情中他们面对的局面是：要么在家远离病毒，等待失业；要么走上街头，面对感染，呼吁复工。

但问题在于，此刻上街，不但会增加感染的风险，进而增加医院的压力，增加个人家庭的经济压力（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医疗保险），这一对复工的迫切诉求，实质上也急于对造成自己社会位置和生活状况的那种结构性和体制性力量的无视、默许和认可。于是自然忽视的事实是：疫情带来的停摆政策增加了失业的风险，但归根结底，是那个被资本主义分工体系及其规定的社会分层，以及依赖个人信用体系，鼓励提前消费的消费社会让他们早早丧失抵御失业风险的能力。机器重新转动的时刻，世界一切如故，餐桌上仍然摆满了账单，复工也只是重回那种并不公平的生活。

社会的进一步撕裂同时发生在现实政治的层面上。上周，民主党人执掌州纷纷组成地区性联盟，在疫情中同进退，共同商榷经济恢复计划，统一购买防护物资等事宜。有中国网友调侃这是美国版的“东南互保”。事实上，参与结盟已达十余州——中部七州，西部三州，东部七州，“互保”已非一地之事，而是横跨美国大陆，在地方政治层面实现了与联邦政府的割席。在重大疫情之前，有的国家增强的是民众与社会的团结，但在美国，首先表现出多个层面的分裂。这也是美国民众所倍感无奈和失望之处。

网络演唱会仍是一种全球化幻景

疫情之下，人的精神持续性地被无穷无尽的党争和由此引发的社会撕裂所困扰。居住在家，也使得人失去了面对面交流，彼此排解纾困的可能。4月18日的《同一个世界：共同在家》网络演唱会则成为一个为数不多的，世界范围内的集体性的文化活动，也成为了一次全球性的大型疗慰。

这场长达8小时的网络音乐会集聚了几乎所有在世的主流歌手，通过网络平台和各大电视网转播，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人们观看，截止昨晚共筹集了1.2亿美元善款。很多朋友从一大早就守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大家甚至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连网络都显得有些卡了。

设计之初，这场音乐会就是和1985年旨在为埃塞俄比亚饥荒名震天下的Live Aid慈善演出相提并论。但也恰是如此，演唱会从开始就显示出一种虚弱的世界主义色彩。让人感到失望的，首先是歌手们大都早早录制好了演出视频，而非在线直播现场演出（live）的事实。

在演出的过程中，穿插着大量前线医院，救助病人的视频。这些视频让演唱会变得不光关乎音乐了，而是建立起一套关于灾难的叙述。很显然，这些作为叙述者的视频，几乎都来自美国和欧洲国家，那些同样饱受疫情威胁的非欧美地区很少出现在画面中，这其中也包括中国。

当然，这些判断或许有一些苛责了——但问题是，对于这样一个倡导回应全球共时危机的文化回应，也展现出了一种在面对苦难时的匮乏的想象力。关于瘟疫的地理边界，它所能够触及的，愿意触及的范围亦是十分有限的。

更不用说，网络视频直播这样的形式本身，便预设了高速互联网这一物质前提。于是这种世界主义式的疗愈，对于生活在美国，尤其是那些尚能宅在家中，支付得起电视费和网费，可以安安稳稳上网的人们来说，的确是一场有效的八小时心理按摩。它所试图勾勒的，依然是一种全球化的幻景——但事实上，种种从美国到世界范围之内，由全球化引发的不平等、社会分裂，已经被疫情暴露殆尽。那么演唱会，便只能是对这样的全球化的再一次世界主义赋魅——就像是那些渴望回到工作岗位的特朗普的支持者们那样，他们不惜冒着感染风险所维护的，恰恰是造成自己糟糕生活的秩序本身。

疫情还在持续着。2020年对于很多人来说，注定是失去的一年。生活必然会以某种方式重启，但在此之前，我们此刻的体验的种种怪诞的现实，或许也正在每时每刻中，决定着它重启的方式。



在车顶上晒太阳的人。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