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规医院检查发现，我女儿的鼻内颜色都变了，是苍白的，还糜烂。此刻，我真的想扇自己！”11月1日，长沙的朱女士向澎湃新闻哭诉，其5岁女儿在长沙市治未堂中医门诊部进行了一年多的鼻炎治疗，忍受了巨大痛苦，花费近万元，经过三次“消鼻甲”后，出现鼻腔糜烂。
涉事治未堂门中医诊部。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图
多名家长称孩子有同样的遭遇，他们说，所谓消鼻甲，也叫“除鼻甲”，医生宣称可用药物腐蚀鼻甲，直至流出腐肉，以达到治疗鼻炎的目的。家长们在维权群自发接龙统计的信息显示，至少有59人在治未堂中医门诊“专家”唐黎明处进行了鼻炎治疗，其中有49名儿童，这些儿童中已有22人进行了“消鼻甲”。家长们称，目前检查过的多名孩子出现鼻腔糜烂。
湖南省儿童医院儿科医生在接诊一名患儿时称，小孩的鼻腔像是被碱性电池烧过一样，鼻腔糜烂后黏膜很难恢复，日后可能患萎缩性鼻炎。
澎湃新闻获悉，长沙市天心区卫生健康局目前已对治未堂中医门诊立案调查，已收集相关病例资料66份，初查涉事“医生”唐黎明并未取得医生执业资格。
正在进行“消鼻甲”的孩子。受访者供图
“以为遇到了神医”
朱女士是一名老师，她的女儿患有过敏性鼻炎，经常揉鼻子、打喷嚏。她曾去大医院治疗，效果不好。2022年10月，她和学生家长聊天得知其学生在长沙市天心区一家叫“治未堂”的中医门诊部治疗鼻炎，效果还不错。她便带5岁女儿前来就诊。
这家诊所位于长沙五凌路328号，面积占据了长沙天心区欧洲城小区下的8空底商门面，门诊墙外挂着湖南省名中医、主任医师陈俊军教授等专家的介绍。门诊里面装修精致，看起来和知名中医馆没什么不同。
治未堂在网络上发布了大量的治疗案例广告，有儿童、妇女现身说法，称在唐黎明处治疗鼻炎有显著效果。一位家长曾向唐黎明咨询，唐黎明明确表示“鼻炎百分之百效果好”。
唐黎明给家长承诺（治疗）鼻炎百分百有效果。受访者供图
在该门诊，朱女士花50元挂了“中医外治专家”、“儿科主任”唐黎明的号。
“唐医生照了下孩子鼻子，说她鼻甲肥大导致鼻塞，张嘴呼吸会影响面容，而且晚上睡不好会影响记忆力，记忆力不好学习成绩就会下降。”朱女士说，唐医生这一番话下来，她就赶紧交钱了。
孩子首先体验了99元活动价的鼻子护理，即在鼻子里喷药。“当时孩子说做完挺舒服的，没那么痒了。”随后她直接交了3000元，后来又陆续交了近6000元。接着，她每天都带孩子到该诊所“插鼻子”。
“插鼻子就是用棉签在一瓶药水里捅一下，然后再沾上粉末，插在鼻子里。”一位接受过插鼻子治疗的9岁孩子告诉澎湃新闻，“插鼻子不痛，效果我就不知道了。”
家长们表示，孩子使用的药物均是诊所内被标注为“1号”、“2号”、“3号”药品的散装药物，没有任何厂家和品名，他们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们太相信他们了，想着这么大诊所不会不正规。”
朱女士说，女儿经过一段时间喷鼻子、插鼻子后，打喷嚏和鼻塞症状仍有出现。“唐医生说，那就得消鼻甲。”朱女士介绍，随后她开始一周一次或三次带孩子来治未堂消鼻甲。
“消鼻甲非常痛。”接受过消鼻甲治疗的刘女士告诉澎湃新闻，“手指粗的棉签，涂抹上药剂，硬邦邦地塞到鼻内，填满整个鼻腔，三个小时无法用鼻子呼吸，之后再把棉签拔出来，拔出来时，感觉脑浆都被扯出来了。拔出来后，整个鼻子完全肿起来了，整个脸要痛两三天。”
朱女士一边翻女儿治疗时照片，一边擦眼泪，“每次消鼻甲，我孩子都是三四个大人摁着，她哇哇哭，说‘妈妈我好痛’，我说，孩子你要坚强，忍一忍就好了。”
多名家长称，他们看到，接受唐黎明治疗的，还有抱在手上的婴幼儿。澎湃新闻注意到，上述在维权群接龙的信息中确有3岁的儿童。
唐黎明被宣称为儿科主任。受访者供图
然而，做完一次消鼻甲后，朱女士孩子的鼻炎症状没有缓解。“唐医生说，那就再做一次。”朱女士说，第二次后又有第三次，“唐医生说，小孩有了耐药性，要上猛一点，上成人药”。
在经过这样的治疗后，10月31日，朱女士带孩子去正规儿科检查，医生告诉她，孩子的双鼻腔黏膜苍白，鼻甲肿大，鼻中隔糜烂了。
介绍朱女士来治未堂的学生家长益女士，如今也感到悔恨。她的孩子也是过敏性鼻炎，9岁开始接受唐黎明的治疗，她说，当时确实体验感不错，“我还以为遇到了神医”。
随后，她不断充钱，并让孩子进行了两次“消鼻甲”治疗。
唐黎明正在进行治疗。受访者供图
“我完全按照唐黎明的要求做，把他当神一样。孩子每天下午4点放学，我让她在车上吃饭，赶到唐黎明这，有时来晚一点点，还要给他说好话。生怕因为自己的事，影响小孩的健康。”益女士说，然而，孩子做完消鼻甲后，鼻腔总是臭的，有血丝。但唐黎明告诉她，是在修复，用他的药就会好，“他还说，（诊所）你来少了，发展这么严重，一个星期要来三次”。
益女士说，现在孩子10岁，鼻炎症状仍然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上个月，小孩说头疼。她和丈夫很紧张，马上带孩子去湘雅二医院的儿科检查核磁共振显示，孩子脑部没问题，但出现了严重的蝶窦炎、双侧上颌窦炎、筛窦炎。
随后，益女士孩子按社区医生建议吃阿奇霉素，一周后，头不疼了。益女士说，听说治未堂被查，孩子说“太好了，不用做鼻子了。妈妈，你不知道有多痛苦”。
唐黎明为宣传为中医外治专家。受访者供图
“客单高”、“复购高”
胡女士是较早发现问题的家长。她的女儿8岁，因腺样体肥大，睡觉时嘴唇不合拢，担心影响面容，经同学妈妈介绍来到治未堂找专治鼻子的唐黎明。胡女士说，此前孩子体检从未诊断出有鼻炎，但唐黎明只用探头插了一下孩子鼻腔即诊断，孩子“慢性鼻窦炎、鼻中隔偏曲、鼻甲肥大”。
胡女士支付了8700元，从8月31日开始，让孩子接受了一个疗程的治疗。她说，10月4日，孩子完成“消鼻甲”后，出差回来的孩子爸爸注意到，治未堂给孩子冲洗鼻子消炎用的药物，是“马丹阳”牌黄替抑菌粉、毕舒敏抑菌膏。“马丹阳”系列产品曾被曝光非药字号产品，“马丹阳疗法”也被指既无效也令患者苦痛不堪。
胡女士说，之后的一个多星期，孩子每天晚上清洗鼻腔后，连续流鼻血不止，“沾血的纸一下子装满一个垃圾桶”。10月28日，他们决定带孩子去湖南省儿童医院检查。诊断显示，孩子鼻腔糜烂，下鼻甲位置均可见黑痂，未见正常结构，未发现鼻窦炎、鼻中隔偏曲。
“医生说，孩子腺样体本身不大。消鼻甲造成的鼻腔糜烂，就像是碱性电池塞入鼻孔烧伤的后果。鼻腔黏膜一旦破坏，很难恢复，日后可能患萎缩性鼻炎。”胡女士丈夫说。
胡女士夫妇惊呆了，“我孩子本身没有问题，却被说成有问题，治疗成有问题，这是故意欺骗我们在这里治疗。”
王女士的两个孩子，一个6岁，一个10岁，也都在治未堂被诊断为鼻炎。她说，6岁孩子“消鼻甲”4次，10岁孩子用成人药“消鼻甲”1次。“湖南省儿童医院的医生说，小儿子其实是哮喘引发的鼻炎，大儿子的鼻腔伤害非常大，鼻内有一块肉已经没了，这种鼻甲肉消融是不可逆的。两个孩子都没有做鼻腔镜，医生说先吃半年药再说。”王女士说。
和其他家长一样，王女士现在也是心痛不已，不但花了1.2万元，还让孩子受那么大痛，“中间我曾带小儿子挂了湖南省人民医院的专家号，那时孩子首先被确诊为哮喘，要先治哮喘，但唐医生说，哮喘是哮喘，鼻炎是鼻炎，这是两码事，继续按他的治。我那么信任他，他良心过得去吗？”
唐黎明的诊室现在人去室空。 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图
10月30日，家长们陆续去找唐黎明，发现“他已经跑了”。治未堂外墙上挂着的专家团队介绍中，唐黎明的牌子被撤掉。原来的微信群“儿童成长中心唐医生工作群”也被解散。甚至，治未堂的工作人员都不喊“唐医生”了，而是“唐老师”。
唐黎明到底是否有从医资质？治未堂提供了一份唐黎明的“拜师贴”，显示其2018年5月8日向陈俊军教授拜师，同时，还有一份陈俊军签名的“回徒贴”。唐黎明生于1978年，具有中专学历，取得针灸调理师证书，但在医生执业注册信息中查无此人。
治未堂法定代表人黄正旺向家长解释，“中医和西医不同，中医行医可以是师承方式。”不过，一位律师家长介绍，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医师法》，即便是师承方式，也需要经过一定的流程，并经省级人民政府中医药主管部门组织实践技能和效果考核合格后，取得中医医师资格及相应的资格证书才能从事医疗诊疗行为。
唐黎明开出的处方。受访者供图
11月2日，长沙市天心区卫生健康局局长盛春江告诉澎湃新闻，接到家长投诉后，该局迅速到治未堂中医门诊执法，将其电脑内资料全部拷贝，提取患者登记表66份，对相关药品封存并移交给市场监督管理局。经过对涉事人员的问询后，初步查明唐黎明没有医生执业资质。目前，该局已经对治未堂中医门诊立案调查。
家长们称，在整个治疗中，唐黎明均以医生身份给孩子操作，给患者们开具的也是“处方笺”。
治未堂鼻炎治疗按阶段收费方案。受访者供图
家长提供的治未堂单据显示，孩子们的鼻炎疗程分为三个阶段：消炎、排涕、修复鼻黏膜；解决“通气”、开放窦口（消鼻甲）；继续消炎、排涕、修复。
每个阶段有不同的收费。第一阶段共30天，收费3280元；第二阶段共10天，一次收费1680元；第三阶段60天，每周2次，每次109元；愈后护理1～3年，每月1～2次，每次128元。
上述在维权群中接龙的59位患者，平均治疗花费5800余元。在找治未堂和唐黎明“理论”过程中，家长们还在该诊所的电脑上发现，到这来治疗过的患者被打上了“患者标签”。有的标签是“复购高”、有的是“客单高”，还有的两者都有。
“这算不算把你腿打断，然后给你一副拐杖，让你永远依靠他？”一名家长说。
11月3日，澎湃新闻联系了治未堂法定代表人黄正旺，他表示，“现在正配合卫监部门调查，该我们承担的责任会承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责任？记者追问。“主观责任也有，客观责任也有。”黄正旺说完挂断了电话。
患者被贴上了“复购高”、“客单高”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