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钱,十八岁的我去做了试药员

文章来源: - 新闻取自各大新闻媒体,新闻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
(被阅读 次)



导语:

我是2018年第一次接触到“试药”这个行业,那年我刚满18岁,不知道用行业来称呼它是否准确,因为“试药员”更准确的称谓是“药物临床试验志愿者”。但我试了几年药,见过不少志愿者,说实在的,我没见过不是为了钱而“志愿”来的人。

从2018年到2023年,我平均每年参加两次药物试验,拿的钱最多有一万多一次的,但大多数是在七八千这样的档位。

等药物试验结束,医院打到我们银行卡上的钱叫营养补贴或受试补助,因为是“志愿者”嘛,原则上不能鼓励大家靠这个获利。

以下是我这几年做“试药员”的经历。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2018年高考结束后,我考上了长沙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专业是电子商务。

收到录取通知书第二天,我就决定去打暑期工。

小学时我爸病故,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她在我家附近的食品厂工作,工资不高,但她还是想方设法没让我衣食短缺。

我跟我妈提了打工的事,她先是反对,但经不住我软磨硬泡,让我先在她的食品厂打几天工试试。她知道我是为了买笔记本电脑的事,除了两个月后要交的学费生活费,她给我买电脑的预算只有三千多块钱,而我看上的电脑在六千块以上。

我在食品厂打的零工很简单,就是把流水线上的成品装入纸箱,但是环形的流水线速度太快,工作太无聊,我干了两天就不愿意干了。

我听说长沙很多奶茶店在招暑期工,于是就想去长沙碰碰运气。

我妈拗不过我,再三强调了安全问题后,给我买了去长沙的动车票,临行前,她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大致是让我不要跟陌生人走得太近,不要乱吃东西。

我在长沙住着青年旅舍,便宜又自由,在青旅我认识了一个叫陆哥的人,陆哥大约30岁,说话有着北方人那种爽朗,我和他挺投缘,说着说着就约好一起去橘子洲看看。我加了他微信,诧异地看到他的朋友圈发布着很多医院招募的信息,比如“某医院招募健康临床志愿者,补贴XXXX元”等。

陆哥问我来长沙的目的,我告诉他我准备去奶茶店打暑期工,他“嗐!”了一声,嫌我挣钱的方法太笨,给我了一个建议:不如去做“试药员”,只用吃几片药,住几天医院,就能挣个小一万块钱。

我第一次听到“试药员”这个名词,有点担心,但收入又让我动心,毕竟是奶茶店打工的好几倍。

看到我犹豫的样子,陆哥笑笑,说这两天就有一个项目,包吃包住,只需要吃三片药,就有8700元的收入,时间也不长,三个周期,一次六天,问我想不想干。

“吃的是国内正规药厂仿制国外专利到期的药物,人家老外都吃了几十年了,不会有任何风险。”



见我神色微动,陆哥拿他自己说法:“你看,我都吃了好几年药了,要是有问题,我早就不做了,再说,报名项目的人多得很,你就算报上了名也不一定能通过,反正这个项目我已经报名了,明天就去医院体检。”

他最后说:“其实你可以先去了解,如果最后不想参加,就当医院给你免费体检,横竖你都不亏。”

八千多块钱除了能让我买到心仪的电脑,余钱还能换一部国外某品牌手机,这实在是太令人心动的诱惑,在陆哥拍着胸脯“不可能对身体有损害”的保证下,我不再犹豫,让陆哥给我报了名,当天,一个机构的工作人员给我打电话确认后,让我加“某某老师”的微信号,微信上,这位“老师”再次核对了我的信息,并告知了我一些注意事项后,让我大后天上午八点到湘雅医院体检。

我报名得晚,体检时间也晚了陆哥一天,却没想到体检后,我和陆哥双双落选了。

2



陆哥落选的原因是烟检不过关,这个项目要求受试者一个月内不能吸烟,而陆哥体检前三天烟瘾犯了,忍不住抽了一根,一查就被筛下来了。

我所有指标都合格,也落选了。我不明所以,去问陆哥, 陆哥反问我:“我让你早点去医院排队,你是几点去的?”

“七点四十我就到了,不是说八点钟开始吗?”我纳闷。

“晚啦,人家六点就去排队了。”陆哥把嘴里的烟拿开,潇洒地喷出一口白烟,看到我眼里的失落,他却不以为然,“没事,还有更好的机会。”

陆哥告诉我,招募12个人的项目,至少排队要排在前50,那么在体检合格的前提下,进组成功率才是绝对的。

说实在的,这次不成功的参选,极大地颠覆了我的认知,以我对自己身体情况的自信,原以为只要去体检了,入选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到了现场一看,竟有两百多人在争抢这12个名额(体检分为两天,每天检一百来号人)。

陆哥说,排队的人虽多,其实有一大半是不合格的,有些体检项目要求很苛刻,哪怕是血脂高了一点都不行,再加上有烟检酒检的项目,过关就更难了。如果我再提前一个小时去排队,就算不能正式入选,也能参加备选。

“备选是什么?当备胎?我不想干。”我说。

陆哥把烟头摁灭,把最后一口烟吐出来:“那是你不知道当备选的好处,说真的,我就想当备选,尤其是那种最后也没被正式选上的备选。”

后来,等我也当了几次备选,才知道陆哥话里的具体含义。

……

错失那个补助8700的项目,陆哥又给我介绍了一个项目,就在上一次体检的八天后。

项目名称很长,叫“恩曲他滨利匹韦林替诺福韦I期药代动力人体试验(餐后组)”,项目周期为三个多月,进组四次,每次进组一星期,出组后间隔两星期再次进组。不过这次不是湘雅医院了,而是另一家省级医院的项目。

项目补助12000元,分4次打款,每次出组打一次款。

“上万的项目很少,大多都是几千块的项目,好好把握。”陆哥说,但他却没给自己报名。

我问他原因,他解释说项目周期太长,他没有耐性,他在等几天后一个不需要烟检的七千多的项目,只需要入组两次,每次在医院呆五天。

我详细看了进组的时间安排,太好了,每个周期入组时间都在周末,不仅和我开学时间不冲突,最后两个周期要逃的课也不多。

体检前我上网查了一下这个药,恩曲他滨利匹韦林替诺福韦的主要作用是针对艾滋病这一类病毒暴露前的预防,通俗来说就是“事后后悔药”,发生高危性行为后,及时连续服用这种药物一个月,基本就能避免感染上病毒。



这个药的药理作用让我有点犯膈应,但经过一次失败的体检,看到许许多多的“同行者”,我内心的期待压倒了一切。

3



吸取第一次参选失败的教训,这次体检我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去排队。

却没想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排队了,有一个负责人来收报名者的身份证,这个人应该就是之前我在微信上联系的“某老师”,我把身份证递给他,看到他手上已经有厚厚一摞身份证了。

到了时间,有护士模样的人出来,按手里身份证的次序,一个个喊名字入场。

我们入场后并不是直接体检,而是先进入一个有摄像头的大厅按号坐下,工作人员给我们每人发一本《知情同意书》,随后,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进来宣讲,讲的也是我们手上《知情同意书》的内容。

《知情同意书》很厚,有十来页纸,非常详尽地说明了试验目的,药物的特性和副作用,以及入选受试者将要如何配合参与试验等内容。

宣讲大概花了半个多小时,接下来终于体检了。我们胸口戴着号牌,一个个出去接受问询和人脸识别后,工作人员给了我们一人一张体检卡,之前身份证收上去就是为了办这张卡。

在量身高测体重、内科、外科、量血压、心电图、烟检、酒精测试的过程中,不少人因为指标不合格被刷下去了。

只有前面体检项目都过关了,才能最后到抽血室抽血做血检,并留尿做尿检。

体检完都快中午十二点了,工作人员对我们说,体检情况下午出来,可以在医院的小程序中查询到。入选结果在晚上八点钟前出来,合格者会被拉入一个微信群中,如果没有消息,那么就是没通过。

我内心有点忐忑,担心不会被选上,毕竟我到体检现场的时候已经有那么多人在排队了,但陆哥却很笃定:“这次项目要的人多,40个人,你很有希望。”

果然,下午六点钟我就接到了成功入选的电话通知,随后,我的微信被拉入“入选群”。

在群里,工作人员详细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包括饮食禁忌和入院要求等。

入组那天我提前到了医院,潜意识里已经觉得只要“集合”就是要提前,然而到了医院才发现就我一个人。

入组地点位于医院住院大楼十二楼,整层独立出来,挂着“某某临床I期研究机构”字样的金属匾牌。

我来早了,出电梯就看到这家药物研究机构的玻璃大门紧闭着,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有穿着护士服和白大褂的人在走动,但没人给我开门。门口则贴了几张打印纸,是给入组的志愿者看的注意事项。

注意事项我已谙熟于心,进组的受试者生活用品只允许携带内衣裤,电子产品只限手机电脑,除此之外,洗漱用品,毛巾拖鞋这些都是由医院提供的。

等了半个小时,其他入选志愿者陆陆续续来齐了,大家懒懒地排起队,等待玻璃门打开,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入选了就不必紧张,名额定好了,只要不自己退出,没人会跟自己抢的。

入组前还得再接受一次简单的体检,除了测量基本的生命体征外,主要就是做酒检、烟检和毒检。一旦发现有人违反规定,立刻中止入组,由备选顶上。女孩子则需要多做一项血妊娠检测,怀孕了是不允许参加试验的。



一个长卷发的女孩子抱怨:“我正来大姨妈,也要抽血做妊娠检测吗?”

一个挂着“护士长”工作牌的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说:“委托方只看医院数据,所以不仅这次要做,每次进组都要做一次,总共要做四次。”

女孩子吐了吐舌,乖乖把手伸过去抽血。

体检完后,我们就开始进更衣室换衣服,穿上统一的病号服,把自己带来的其它物品放到有编号的保管箱中,东西一旦放入保管箱,只能在出组的时候才能拿出来了。

换好衣服后,会有专门的护士检查我们身上带出来的东西,护肤品药品食品这些是绝不允许有的,因为要避免这些东西里面的化学成分对受试药品产生影响,就连我们换洗的内衣裤也要当着护士的面抖一抖,排除掉我们“夹带”的可能。

一套严格的流程做完,我们拿着医院发的牙膏牙刷毛巾沐浴露洗发水,按照分配好的病房和床号入住了。

4



病房就是医院里那种普通病房,一间房里有四张床,有空调,有一个卫生间。

不约而同地,进了房间,大家立刻爬上床睡觉或玩手机。

直到下午五点,接近晚饭时间,房间里才开始有了点人气,睡醒的人开始聊起天来。

“哎,你看上去好小哦,第一次来吗,多大了?”邻床问我,他叫陈易,中等个子,鼻头有一大颗红亮发透的青春痘,当时27岁,这是后来我们签字出组时我看到的信息,名字是我从他胸牌上看到的。

我告诉他我18岁,第一次来。“你是自己跟小刘报名的还是?”陈易说的小刘是这个药物临床试验机构的工作人员,负责招募志愿者工作,也对接药厂,工作性质有点像“业务员”,我们入组期间,他全程陪组。

我跟陈易说我不是找小刘报名的,而是找的别人。陈易一听,立刻推销他自己:“下次你找我报名,招到一个人有五百块中介费,我返你三百块。”

我这才知道陆哥介绍我来是有五百块钱中介费拿的,但这个事情陆哥提都没跟我提过,通过他报名去体检的志愿者,成功入选后,他就能按人头从机构“业务员”那里拿到中介费。

知道了这件事,我没再跟陆哥联系,把他从我微信联系人中删除了,出组后另外找了家青旅过渡下次入组的空白期。尽管如此,我对陆哥还是感激的,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进入这个“行当”。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每一次入组试药的“高潮”——后天就是“密采日”了。

“密采”就是吃完药后密集采血的意思,我们是周五下午进组,周六在医院休息一天,周日上午六点半就要在活动室集合做采血前的准备了。

周六晚上十点钟,两个护士推着车进房间来收手机和电脑,说这是委托方药厂的要求,没有电子产品的干扰,我们才能睡好觉,迎接第二天上午密采的压力。

进组受试期间,我们和外界是完全隔离的,平常活动范围就是病房和一个长长的走廊,还有一个没什么人去的活动室。人人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刷手机玩电脑混日子,饭点会有护士喊去吃盒饭,突然把手机电脑收走,大家一下子感觉空落落的,病房里一片唉声叹气。

第二天上午六点十分,护士一间间敲门把我们叫醒,大家洗漱动作很快,不到十分钟,房间里的人都被赶去采血室了,采血室就是平时的活动室。

我想去饮水间喝杯水,却发现门被锁起来了,问了护士,说是密采期受试者喝水量被严格控制,过了上午六点就不允许自行饮水了,不过吃药前,会有两百毫升水给我们喝。

我到采血室一看,门口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十个正在充电的电暖宝,几个护士坐在一条长桌后,桌上摆着许多试管和一次性针管,每个护士旁还站着一个负责记录的工作人员,此外,还如临大敌般站着好些医生和药厂的人,自我们住进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里有这么多人。

根据我们《知情同意书》上的方案,每一个阶段有55个采血点,每个采血点连废血一起需要采集5毫升血。而第一次采血点是在受试者吃完参比药物的十分钟后。

六点半我进入活动室(采血室),在贴有我名字的椅子上坐下,一个工作人员拿了电暖宝过来敷在我手臂上。“这样可以让血管通畅,不影响采血的顺利进行。”他说。

几个护士给我们在手上打留置针,并在肘窝处用笔画了两个备血点。

打完留置针后,就要开始吃东西了,因为我们是餐后组,所以七点半从一号受试者开始吃早餐,后面的受试者则间开两分钟跟上。40个受试者被分为两组,两组人马同时进行一个流程。

早餐叫“高脂餐”,其实就是麦当劳的猪柳蛋汉堡,里面还夹着奶酪,外加一块薯饼和几块炸鸡块,还有一瓶250毫升的纯牛奶,这些东西热量加起来达到1千大卡,所以叫“高脂餐”。

每个人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最晚不得超过二十分钟,把这些东西一点不剩地吃干净,吃的时候会有护士在旁边监督。

我第一眼觉得吃下这些东西不是难事,我胃口还算不错的,但真的轮到我吃时,前面几口还好,还剩三分之一的食物时,就觉得难以下咽,有种强烈的吃东西就像受罪的感觉,为了尽快摆脱这种难受,我忍住恶心,尽量大口地强行把食物吞下去。

坐在我对面一个长得斯斯文文的女孩子比我先吃,但我都快吃完了,她还剩下小半块汉堡,只见她闭着眼睛,表情十分痛苦,像是在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旁边两个护士不住地小声鼓励她“加油,加油,就差一点点了。”

我环顾四周的受试者,没看到有人是吃得享受的,全都是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为了完成任务拼命把东西往嘴里塞……

七点五十分,第一个受试者开始吃药,间隔两分钟第二个受试者吃药,吃药时受试者要走到项目负责医生面前,由医生打开一个有受试者名字的小盒子,受试者按她的指示喝水润喉、然后张开嘴,医生将盒子里的药片倒入受试者嘴里,然后受试者再用水将药片吞服下去。

吃完药,医生用手电筒在受试者的嘴里探照,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以防止有受试者把药片含在嘴里。检查通过后,受试者回到座位,等待十分钟后的第一个采血点。

八点钟到十二点半这段时间是最紧张的,受试者的每个采血点都有严格限制了误差的时间,前面一小时是间隔五分钟采一次血,然后十分钟、十五分钟采一次血,十二点钟以后才是二十分钟采一次血,等十二点半大家轮流去走廊吃完盒饭后,接下来的采血点间隔半小时,一直到中午一点钟, 大家才能陆续带着留置针回房休息。



在采血过程中,工作人员拿着暖手宝在我们中间穿梭,把我们手上冷掉的暖手宝换下来拿回去充电,刚开始我以为这玩意儿作用不大,但很快发现我错了,到我的一个采血点时,给我采血的护士突然轻呼了声:“血出不来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护士已经拿起一次性针管,直接就往我肘窝处之前画了线的“备血点”扎去。

我回到座位上,工作人员拿着暖手宝给我敷在留置针旁的皮肤上,他认真地对我说:“一定要把血管敷好,敷暖,否则到点了采不出血,你就要白白冤枉多挨几针了。”

的确是这样,虽然我后面的采血点没再出过状况,但和我同组的一个女孩子,全程认真敷着暖手宝,却因为紧张导致血管痉挛,连着十几个采血点,护士都不能从留置针那里采出血来,她就这样平白被多扎了十几针。

中午一点半回到房间,大家都无精打彩的,倒在床上就睡死过去,直到两点钟护士来敲门通知我们去采血。

上午的密集采血过去后,当天就只剩下三个采血点了,大家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到了晚上八点,采完当日最后一个采血点,护士就帮我们把留置针取出,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每天早上完成一个采血点,就没什么事了,我们就可以在病房区自由活动了。

5



密采日的后几天,因为比较轻松,大家也熟悉起来,开始聚在一起打牌或者闲聊。

这期间有两个受试者退出了药物试验,据说一个是因为对药物反应大,身体感觉不舒服。另一个则说家里有事临时退出试验。

我的邻床陈易则喜欢摆龙门阵,点评组里每个女生的性格长相,让我说说哪个女生长得最好看。

在我看来,她们年纪都比我大,我那时的兴奋点全在12000块钱和即将踏入大学校门的期待上,陈易的兴趣实在难以引起我的共鸣。

陈易其貌不扬,举止有点轻浮,对男女关系有迷一样的兴趣和自信,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来参加药物试验的女的,也算是知根知底,没有传染病。“我以前上手过一个,就是比我年纪大一点,现在我想找个比我年轻的。”他说。

那段时间,我果然看到陈易一有机会就跟女生套近乎,要微信,被拒绝了也无所谓,继续找下一个,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还真给他要到了几个女生微信。

晚上,他就躺在床上给这些女生发表情包,有内涵的段子,没人回他微信,他不以为然,雷打不动地定时发送信息。

虽然陈易这个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为人很真实,你问他什么,他绝不藏着掖着,就算把他自己扒光了站在你面前,他也无所谓。

于是我跟他聊了起来,陈易没有稳定工作,做试药员有五六年了,“试药”就是他最主要的工作,不试药时他兼职跑外卖。

“心情好跑一跑外卖,心情不好在家睡觉,有时候跑外卖单多,一天也能挣几百块钱。”陈易说。

缺钱缺得紧的时候,陈易不顾“参加药物试验的志愿者必须间隔三个月才能参与下一个药物试验”的规定,钻不同系统之间核验信息差的漏洞,刚结束上一个药物试验不足一个月,就跑到外地参加另一个药物试验。

陈易说:“其实做久了你就懂了,我们干这个吃药不是关键,关键是你的血,人家要的是你的血。药我们才吃多少呀,病人吃得比你多多了,你要是信息通畅,完全可以挑像阿莫西林这种没什么风险的抗生素来试验,还有什么滴眼药水啦,都不用肝肾代谢,人家只需要你的血来做标本,但是很多人都误解了,好像药物试验最大的风险是吃药,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女的就要亏一点,容易贫血,要来大姨妈,还要比我们多抽一点血,所以作为男士,多关爱她们一点,她们就很容易投进你的怀抱啦。”陈易说完这句话就打起了呼噜。

很快就到了出组时间,但在医院的这几天并没有完成第一阶段的采血点,出组后还要回访,回访就是在出院后,有几天要回到医院完成一次采血任务。

我已经习惯了针扎进血管的感觉,所以并不觉得回访采血有什么难度,只是想到还要进组三次才能完成这次药物试验,想起难吃的高脂餐和那几天与外界完全隔离的痛苦,就有点头疼起来。

6



接下来的三次入组几乎完全复制了第一次进组的流程,关于这个没什么可说的,我想说的是下面这几件事。

第一件是每一次入组,都有新的人员退出,等到最后试验结束,原来的40个人里只剩33个人了。

恩曲他滨利匹韦林替诺福韦这种抗病毒转录的药物还是有些副作用的,在后面几个阶段就体现出来了,好几个女生抱怨说头发掉了很多,是那种病态地掉发,但在药品副作用说明里,并没有掉头发这一说。

还有人说吃了药肚子痛,拉肚子,医生查了好久,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

第二件事是有天晚上我正躺着刷手机,我妈突然发过来视频聊天请求,把我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因为我身上穿着一身蓝白条的病号服,又没别的衣服可换。

但我不能挂断我妈的电话,她本来就担心我一个人在长沙,我躲躲闪闪的态度肯定能引起她的怀疑,情急之下我求助陈易。

陈易很有经验,一把将我推到卫生间,“把衣服脱,脱下来,就跟你妈说你在洗澡。”

把我妈有惊无险的蒙混过去后,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觉,想起这些年来她辛苦工作把我养大,送进大学,如果知道她唯一的儿子并不是在奶茶店打暑期工,而是在医院吃下试验的药片,还要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被抽去总量1100毫升的血,她是会伤心,还是会气得吐血呢。

第三件事是我收到了小栗发给我的信息。小栗和我同龄,是我来长沙前在老家食品厂打零工那两天认识的,小时候父母离婚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妈妈。她爸出去打工时,她就住在叔叔家,这次高考失利,她不想复读了,想在老家学点电脑,然后出去打工,那时她已经有了一个男朋友,在长沙跟着亲戚做装修。

在食品厂我和小栗最聊得来,相互加了微信好友,我嫌流水线工作枯燥无味,小栗却坚持做满了十五天(和食品厂约定的工作时长),每天工作12小时,日结140元,小栗做满十五天,拿了2100块钱,就跑到长沙来找男朋友了。

小栗跟我说,她一来长沙就发现男朋友脚踏几条脚的“奸情”,两人大吵大闹一通后分手了,她以为我在长沙奶茶店打工,问我工作的地方还招不招人,她也想学做奶茶,将来也许会开家奶茶店。

小栗拉拉杂杂说着打工的理由,但我猜得到她十有八九是缺钱了,给男朋友买礼物花了她大部分工资,从男朋友家跑出来后,又要花钱在外面住宿,她不甘心口袋空空回老家,所以想留在长沙找一份工作。

听小栗这么说,我马上想起陈易说有一个鲁拉西酮空腹组的项目还缺几个女志愿者,体检在三天后,三个周期,一个月左右就能做完,补助8900块钱。我脑子一热,没多想,就把这个信息转给了小栗。

小栗这才知道我原来并没有在奶茶店打工,我在微信中详细把我试药的经验告诉了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她对“试药”有抵触情绪,但没想到她的兴趣比我预期要大,很快她就回复她愿意去体检。

我把陈易的联系方式给了她,我心想,如果小栗成功入选,那么陈易给我的那部分“中介费”,我会一分不少的返给小栗。

后来,陈易给了我六百块钱“中介费”,当初说好的一个人陈易返我三百,那么六百块就是两个人了,这时我才知道小栗不仅自己跟陈易报了名,还把自己在老家的婶子也拉了过来,两个人一起去体检,又一起入选了。

小栗的婶子那年44岁,鲁拉西酮项目要求的志愿者年龄上限是45岁,刚好“擦边”过关,我至今都不知道小栗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亲戚也拉过来一起做试药员,可能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吧。



我把六百块钱给了小栗,顺便问她做试药员的感受,小栗向我大倒苦水。鲁拉西酮是治疗精神类疾病的,这个药对大脑的反应很明显,吃完药后,她有明显的头晕恶心感,可偏偏这个项目试药者在试完药的几个小时内,必须端坐着,两脚不能交叉,胸背要挺直,还要强打着精神不能闭眼打瞌睡,如果稍有一点放松,就会有工作人员上前来提醒。

“那几个小时实在是太难熬了,先是想吐,又吐不出来,然后就是犯困,这个药本来就是治抑郁症的,患者吃了就会想睡觉,就像安眠药一样,偏偏我们作为受试者,既不能睡,还要拼命抵抗那种药物带来的困倦感,太难了,唉……”小栗长长叹了口气。

我有些愧疚,是我没有了解药物特性就把信息转给了小栗,如果我知道鲁拉西酮是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我就不会推荐给小栗,那么多药物在排队做试验,完全可以找那些风险更小的。

“没事,风险小的,钱也会少,药厂不笨。”小栗反过来安慰我。

7



三个月后,我正式出组,因为周期长,12000元是分四次发放的,前面三次钱都发得很准时,最后一次被延了点时间。

陈易消息灵通,他告诉我是因为有两个女生出院体检时查出有贫血,后期回访体检了几次,贫血症状仍没有改善,那两个女生喝了不少酼酸亚铁,吃了不少猪肝,都不能在短期内把血红蛋白指标升上来。

据说最后那两个女生主动放弃了回院体检,向机构声明由她们自己负责治疗贫血,才使得这个药物试验项目圆满结束,最后一笔打款也到了我的银行账户。

我原本以为这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试药,可我把钱都用完后,又打起了试药的心思。

大一下学期我交了个女朋友,约会请吃饭送礼物,钱是一点也不经用的东西,我妈每个月给我一千八块生活费,常常还不到月底我就捉襟见肘了。

距离第一次出组的八个月后,我又进组试药了,可能是虚荣心吧,我试药的事没让女朋友知道。



如果没能正式入选,而是作为备选进组时,我会窃喜,备选试药员是为了预防项目开始前试药员临时退出而设置的,一旦有试药员在密采日前退出,备选就会成为正式的试药员,如果没人退出,备选就可以拿着几百块钱(按天数算,一天大概有两三百元,看项目的总体方案来定)离开,不用吃药,不用抽血,由医院提供吃住,几百块钱拿得轻松,还不影响下一个项目的报名。

于是我明白了当初陆哥的话,他说备选的“好处”就是这个意思。

2022年8月我大学毕业,中间换了女朋友,现在的女朋友是一起试药时认识的,这几年经历了疫情,找工作受阻,想来想去,还是按我妈的意思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的编制,现在我和女朋友在长沙租房备考。

就这样,钱不够花时,我就报名进组试药,有时女朋友也会跟我一起报名,做试药员久了,再没有当初那种忐忑的心情,也习惯了旁人不理解的目光。

疫情期间,因为限制了外地行程码,报名试药的人比疫情前少了很多,我和女朋友入组也变得更容易了些,挑选范围也更大了,只是试药期间流程变得复杂了很多,每次进组前都要做核酸,要接受一遍遍的问询和二维码核验,进组后仍然要定时做核酸。

我几乎每次进组都能遇到“老熟人”,像陈易和小栗,还有后来认识的一些人,我又和他们同组了几次,大家也越来越熟,反倒是带我入门的陆哥,后来再没有遇见过他,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试药。我猜他是到别的城市去了,也许就在另外一个城市做着试药员。

试药次数多了,我也会心疼自己的身体,“是药三分毒”,每次服下药片,大脑就会想象肝和肾是如何努力把药物排出身体,在代谢过程中,这些器官又会受到什么伤害。

有时候我天真地想,是不是往后余生中,我尽力避免烟酒和食用加工食品,是否就可以抵消这些年来试药对身体造成的伤害?

我和女朋友约定,一旦考编“上岸”,就永远和“试药员”告别。

我妈一直不知道我试药的事,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

题图 | 图片来自unsplash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唐宋韵 发表评论于

@紫外线
human trial 1 只用健康人,只测副作用和安全性。
如果这方面没问题了, trail 2 和 3 才用病人,测药物对疾病的有效性。
任何一环如果通不过,药就毙掉了。
紫外线 发表评论于
human trail 明白,但为什么让健康人参加?药都是针对某一患病人群的,健康人的数据也不能用啊?
唐宋韵 发表评论于
一楼二楼,这篇文章是非常典型的药物的human trail 1的情况。这个过程是任何新(西药)上市必须经过的过程。
从文章看国内这个过程比较严格、专业,点个赞。
Amita 发表评论于
楼下说的对,我现在一所医学中心工作,单位的email里三天两头招各种健康受试者,都是各种新药临床实验。哪天贴几条给大家看看,呵呵
Amita 发表评论于
药动学实验一般是比较安全的药。我毕业于一所医药院校,那时我们同学参与新药试验的很多。我做过一次阿斯匹林缓释药的药动学实验。吃一片阿司匹林,服用前一小时,服用后半小时一小时…..一直到24小时,一共抽十二次血。每次一管大概5cc,一天结束。那是91年,给460元。不算少了。阿司匹林又没有什么副作用。不过抽十二次血还是有点痛,还好校医院的护士小姐姐水平不错,没受更多痛苦。
回到那个时候,还会去做的。
玛玛米亚 发表评论于
楼下的,药物一定要在人体做实验才能投入临床,测试副作用。美国有太多了,不过给的钱多
难为 发表评论于
人间志愿小白鼠,悲哀!
笑薇. 发表评论于
药只能在病人身上使用。没病怎么实验? 胡编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