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照料孩子不周,这个家政女工失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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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欢欢教育儿嫂用卫生纸做纸花。受访者供图

直到2023年10月25日,洪欢欢亲友来到小区,举牌请求此处居民提供她过去一年多来生活、工作的细节,湖北武汉银泰御华园14栋的居民们才意识到,3天前上午,救护车曾将一位家政女工从楼里拉走。

2022年9月以来,洪欢欢作为住家育儿嫂,一直照顾着雇主熊某的孩子——一对刚满两岁的龙凤胎。2023年10月22日上午,38岁的她在熊某家中倒地。几小时后,亲友闻讯赶到医院,见到了她的遗体。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姐姐到死都没有闭上的眼睛,和她眼角的泪痕。”10月31日,洪欢欢的弟弟洪明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洪欢欢最后一次见到家人是2023年五一假期,她与丈夫回湖北汉川老家,看望一双儿女和家中老人。随后五个多月,每当有人想约她出来,她总说在雇主家太忙。10月初,熊某电话告知家政公司,10月2日洪欢欢带孩子玩滑梯时,大宝不慎腿部受伤。家政公司随即提出上门看望,被熊某拒绝。

再见面时已天人永隔。家人发现她头部有伤口,身上有多处淤青,立即报了警。医生告诉洪明轩,洪欢欢在熊某家中已没心跳。

湖北武汉,银泰御华园小区,雇主熊某住的楼栋。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 摄

第一次上户

银泰御华园建成已接近10年。链家APP显示,这个小区的历史成交量和每平米近2.5万元的挂牌价,都是武汉百步亭片区里最高的。

数位邻居回忆,2020年甚至更早,熊某从上一位住户手中,买下了银泰御华园这套四室两厅两卫的房子,面积约160平方米。对门邻居王逸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家装修时,他参观过熊某的房子,“中式风格,全都是红木,很豪华,据说是上一任主人留下来的”。

王逸飞称自己喜欢和人聊天,却不爱与熊某打交道,因为对方经常就小区卫生、邻居装修、楼下锻炼噪音等问题在楼栋群里指责他人,语言激烈。有时在电梯间遇到洪欢欢,王逸飞会和她聊上两句。

11月8日,南方周末记者拨打熊某的联系电话,显示已停机。根据熊某短视频账号记录的内容,她属70后,此前在山东枣庄、江苏徐州等地做女性身体护理的业务,2020年回到湖北,下半年在银泰御华园二楼的商铺里开了一家美容院。目前,这家美容院已关闭。

美容院楼下一位姓袁的商户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熊某老家在武汉黄陂,2020年从自己手中盘下二楼店面,租期约定三年,不到一年后,因怀孕打算把店转手,在退租时“有点争执”。

熊某拍的短视频里没出现过丈夫的身影。回武汉后,她发的内容多与情感有关,有时还会流露出自己苦闷的一面。2021年8月底,龙凤胎诞生,从孩子刚会抬头,到牙牙学语,再到带孩子遛弯,她都喜欢分享到网上。她说为了孩子,要做个快乐的妈妈,但也说自己脾气好不好取决于“你是怎么对我的”。

孩子玩滑梯受伤后的10月6日,熊某在邻居群里询问是否有熟知的钟点工,要求每天做一餐中饭,并打扫家庭卫生。多位邻居回忆,没见过熊某的丈夫,此前熊某的父亲偶尔过来帮忙带娃,但事发前两个月他回了自己家。

2023年10月28日,熊某家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答。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 摄

洪欢欢生前是武汉阿姨来了家政服务有限公司的员工。为熊某带龙凤胎,是洪欢欢转岗成为育儿嫂后第一次上户的任务,月薪6500元。在一位姓胡的同事看来,这份工作收入不算高。按照武汉市场价格,育儿嫂带一个未上幼儿园的孩子需要6000-8000元,“一般情况下带双胞胎都是两个阿姨”。

转岗前,洪欢欢的岗位是家政经纪人。前同事高雪梅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家政公司里,经纪人收入主要看个人业绩,“签的单子多,就拿得多一些”。疫情这些年,一些家政工经济负担大,选择转行,家政经纪人的工资也从每月七八千元下降到至多四五千元。

洪欢欢的丈夫吴强在武汉一家电子厂的流水线做工,公公有一份养老金。2021年公公因病去世,七十岁的婆婆有基础病,还要在汉川老家照顾他们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

“前几年没挣到什么钱,姐姐说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洪明轩解释洪欢欢转做育儿嫂的原因。他的妻子是武汉阿姨来了家政公司的总经理。

洪明轩从小和洪欢欢一起长大。他回忆,姐姐初中毕业后先去广东打工,又去张家口摆摊,2018年回武汉做家政是为了离小孩近一些,也方便照顾老人,这期间考了育婴师资格证。

高雪梅回忆,洪欢欢上户后的2022年10月,两人见过一面。洪欢欢说她跟熊某一起带宝宝,晚上自己带一个宝宝睡觉,孩子外公负责做家务。洪欢欢提过,客户家比较爱干净,虽然大部分卫生不需要她做,但是只要有时间,她会帮忙搞清洁、洗宝宝衣服。

当时洪欢欢告诉高雪梅,“宝妈(熊某)有时候可能情绪不太好,有时候会骂人”,有时候会冲她发脾气,对她好的时候又很好。

“我把客户家孩子摔骨折了”

孩子玩滑梯的事故发生后,熊某的短视频账号十几天都没有更新。10月16日,她在新视频里唱“我羡慕的幸福总是得不到,爱我我爱的人也没有照顾好”。

上述商户回忆,此前,熊某和洪欢欢常带着两个孩子在小区花园和周边遛弯。10月初的一天,她曾见到熊某满脸通红,仿佛喝了酒,边走边骂身后的洪欢欢“太狠心了”。接下来几天,洪欢欢来她店里取快递,她发现对方“神情不太好”。

根据流传的说法,熊某在孩子玩滑梯受伤后,要求洪欢欢赔偿10万元。洪明轩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了这一数额。洪明轩、高雪梅、吴强的二姐称,事情发生后,洪欢欢在微信上找他们或身边人借过钱。

10月,高雪梅老家的冬枣成熟,她给洪欢欢发微信:“欢欢,你把家里的地址给我,寄枣子给你。”10月12日晚11点多,洪欢欢回:“不要寄,没有心情吃,我把客户家孩子的腿给摔骨折了。”高雪梅追问,洪欢欢没有回复。

10月20日,高雪梅收到洪欢欢的文字消息:“亲爱的,你手里有钱吗?能不能借我一万块钱?”她回复:“欢欢,不好意思,我妈妈在前两个月查出来癌症,这个月在放化疗,可能还要做个手术。我确实手里没有多钱给你。”洪欢欢告诉她:“没事没事,我这边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是她们最后的联系。

吴强二姐说,事发前几天,洪欢欢也找吴强的大姐借过钱。大姐没说什么就把钱打了过去。事后大姐与她谈起这次匆忙的视频通话,回想起当时洪欢欢在熊某家里全程戴着口罩。

吴强二姐后来计算,10月以来,吴强及亲戚朋友一共给了洪欢欢6.1万元。

洪明轩也借了钱给姐姐,他说当时没多问,毕竟孩子受伤,姐姐需要赔钱也可以理解。

洪明轩称,2022年上户前,洪欢欢检出有胆结石,其他指标都正常,但他没有提供对应的体检报告。

他们并不知晓洪欢欢为何突然离世。多位受访邻居表示,没有留意这家人的动静,只有王逸飞安装在走廊里的摄像头记录了10月21、22日两天里,这家人部分出入情况。

21日上午8点35分、10点26分和17点32分,熊某、洪欢欢以及一位短发中年女性带着两个孩子分别出入家门三次。其中短发女性一直带着女孩,熊某推着坐有男孩的车,洪欢欢穿着灰色短袖和灰色长裤。两次出门时,洪欢欢都戴着口罩,出现在镜头前时,她没有带孩子,总是拎着手提袋、菜或者垃圾。

监控录像中,2023年10月21日,熊某(左)和洪欢欢(右)走出电梯口。视频截图

摄像头未记录21日晚上他们五人何时回到家中。直到22日上午9点2分,监控录像显示,4名急救人员分别带着医用氧气袋、急救包、担架等设备敲开了熊某家的门。

9分钟后,急救人员将洪欢欢抬出熊某家。此时,熊某跟着担架一起出门,又站在门外看向屋内,屋内还站着一名男子。这位男子此前没在视频里出现过,邻居和洪欢欢的亲戚均表示不认识这名男子。

10秒后的监控录像显示,熊某家的门关上了,所有急救人员都站在电梯间。熊某左手多出一件绿色外套,右手提着3个塑料袋,也从走廊挤进电梯间。一个男声问:“她之前有一点混沌(音)?”女声回答:“对对对。”

据洪明轩讲述,22日送医院后,家政公司曾接到熊某的电话,说洪欢欢在家“晕倒了”。家政公司立刻通知洪欢欢的家人,同时派人赶往医院。洪明轩说当时自己离医院比较近,最先赶到,家政公司、洪欢欢的父母、丈夫和其他亲友随后陆续赶来,“结果得知我姐姐已经不在了”。

洪明轩赶到时已接近中午,此前,洪欢欢已在医院接受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抢救措施,“雇主坚持要送医抢救”。他未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洪欢欢的死亡证明,上面一般会注明死亡时间。他解释,由于警方已立案侦查,目前医院未给家属开具死亡证明。

监控录像显示,熊某在洪欢欢送医当天的10点58分和13点30分各回了一趟家。当天15点21分,数名警察来到熊某的家。

吴强二姐在22日下午赶到派出所。她回忆,在派出所看见了熊某,因情绪激动二人发生推搡,最后她被民警拉开;旁边还有一名男子,“听说是她(熊某)老公”。

后来洪明轩从家政公司了解到,熊某的丈夫平时在广东做生意,事发头一天回到武汉;熊某在武汉没有正式工作,日常在家带娃。洪明轩说,除了22日在派出所见过熊某一面,再未见过,“情况说明没有,道歉也没有”。

10月25日,武汉市公安局江岸区分局后湖派出所工作人员对媒体称,警方已经立案,嫌疑人已被控制,案件具体原委还在调查中。11月7日,后湖派出所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案件情况暂不对外回应。

五个月未见家人

洪欢欢的同事张立佳说,家政公司给每个上户的阿姨买了保险,如果阿姨上户时出现意外,如受伤、损坏雇主财物等,24小时内告知家政和保险公司,可以启动理赔流程,“每个阿姨都会经过这方面的培训”。

洪欢欢从2018年开始做家政经纪人,熟悉家政工上户遇到意外时的处理方式。“我想不通,为什么几天后,才由宝妈通知公司孩子出了事。”张立佳说。

当经纪人时,洪欢欢和张立佳在办公室的阁楼上一起住了一年多。她们经常一起做饭,一起唱歌,夏天下班后,还会在门店门口支一张桌子,一起喝酒吃宵夜。但洪欢欢上户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

9月24日,张立佳给洪欢欢发微信,问她在做什么,洪欢欢没有回复。张立佳以为她只是忙。“小龙虾下来那会(夏天),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出来吃,她说估计最近没空,等大闸蟹出来(秋冬)再一起吃吧。”张立佳2023年夏天联系洪欢欢时,对方曾这样和她约定。

洪欢欢很喜欢拍短视频,记录和家人聚会、与同事去海边、带孩子出去玩的日常。这些内容经常更新,一个月总有好几条。转岗上户后,尽管频率有所下降,她还是发过照片,记录感染新冠、过年聚会、出门散步时的一些片段。

4月30日,她和女儿合拍了一条一起唱歌的短视频,配文:“新买的亲子睡衣,这娃非得要拍个视频。”此后,这个账号再没发过新内容。

那次正值洪欢欢和吴强一起回汉川。二人的老家都在一个镇上,相隔两公里左右。这也是多位亲人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洪欢欢的时候。

老家亲人说,“五一”洪欢欢看上去还好好的。吴强的母亲回忆,儿子儿媳结婚15年来,她就没见两人拌过一句嘴,即便自己有时候脾气急,洪欢欢也没与她发生过争执。

湖北汉川,洪欢欢老家村口。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 摄

洪欢欢同事介绍,育儿嫂每个月有4天假期,有事也可以和客户请假。吴强此前在武汉的工作地附近租了一间房,离银泰御华园不算近,但洪欢欢每次休假都会过去,如果有空,二人再一起回老家看孩子。每次休假找吴强前,洪欢欢还会先去洪明轩家看父母。

但2023年五一假期过后,洪欢欢没有休过假。洪明轩见姐姐好几个月不来,向母亲询问姐姐的近况,“我总让妈妈劝姐姐,钱是赚不完的,可每次我们让她休假,她总说宝妈家的孩子离不开她”。

洪明轩“五一”没回汉川,错过了与姐姐最后团聚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来,他很后悔。

洪欢欢有两个手机,做家政经纪人时基本24小时在线,但做了家政阿姨后,她往往不会及时回复信息。高雪梅解释,家政阿姨在带宝宝时不看手机被视为一种职业操守,除非查看时间或遇到紧急事情,否则她们要等到晚上宝宝睡觉才联系家人。

洪明轩说,上户带两个孩子后,家里知道洪欢欢工作忙,没有急事也不会多找她。母亲平时与洪欢欢联系得多,她“不会长时间不回信息”,但“五一”过后,洪欢欢在家族群里很少发言,有时好几天才回复信息,其中有一段时间,母亲有过一个多星期没联系上女儿,很着急。他们通过家政公司找到熊某,与洪欢欢通了电话,得到的说法是“她的手机坏了”。

洪明轩说,后来从姐姐的朋友那里了解到,“雇主没收过她的手机”。

多位亲友表示,洪欢欢曾私下说觉得这份工作“很累”,不想续约了,等熊某找到合适的育儿嫂就下户。但2023年9月,做满一年时,她还是与对方新签了一份合同。高雪梅当时问洪欢欢为何续签,洪欢欢告诉她,“做生不如做熟嘛,跟客户、宝贝都比较熟悉了,那就继续做”。

此时,洪欢欢和自己的孩子已近5个月没见面。得知洪欢欢国庆假期无法休假回家后,家里人曾与她约好,在做工的小区楼下和孩子见一面。但10月1日当天,吴强开车带两个孩子从汉川来到武汉,在银泰御华园门口等洪欢欢出来时,她的手机又联系不上了。

“住家没有下班”

高雪梅记得,一年前见面时洪欢欢说过:“宝妈(熊某)不容易,要带孩子,(还要)跟我一起做事情,她也教了我很多东西,还有就是不愿意给经纪人找麻烦。我尽量把这个单子做完,把这个合同(期)做满。”

第一次上户,洪欢欢平常的求助总是与熊某的孩子有关。2023年6、7月,她微信问高雪梅:“宝宝总红屁屁是怎么回事?给宝宝穿尿不湿的时候总是会侧漏怎么回事?”

张立佳说自己不是洪欢欢的经纪人,无法对洪欢欢作为家政阿姨的业务能力做出评价,但她认为,“阿姨总是有缺点的”,“给她一点耐心和包容,人才会慢慢成长”。

在高雪梅眼里,家政工作面对的是人,不可能不投入感情,“尤其是对孩子,要是没有爱心、没有耐心的话,做不了这件事情”。

张立佳一直想让“家政工”这份工作更专业化。她刻意保持着一些习惯,比如与客户交流前先出示名片、展示印有自己穿职业装的海报、上班前化妆。办公室的墙上也贴着家政阿姨在公司接受培训后可以掌握的十几种技能。“客户在家庭以外为社会作贡献,我们也在家庭里让客户没有后顾之忧。”

但她也承认,家政阿姨这个群体,学历一般不高,经济也不宽裕,上户面对不同客户的要求,焦虑也是常态。

做家政经纪人之前,张立佳也做过住家的育儿嫂。“住家就像24小时服务,没有下班。”

做经纪人后,张立佳需要在家政阿姨上户需要帮助时安抚对方的情绪,比如有阿姨会与她反映,被雇主指责吃得太多、做饭不好吃……“很多时候她们没法和家人说委屈。”

“追悔莫及。”另一位与洪欢欢关系较好的同事说,家政阿姨一天24小时都在户上,她担心与洪欢欢聊天会影响其工作和休息,因此没有与洪欢欢语音或视频过,“没有更早发现一些异样”。

洪欢欢曾经的办公室藏在武汉一个高端小区的一楼商铺里。这个60平方米左右的办公室有厨房、卫生间和宿舍。张立佳说,有时一些阿姨休假,离家远没法回家,就会来这住两天。

现在这里还留着洪欢欢生前置办的置物架、小黑板、绿植、药品、挂钩。洪欢欢上户后,张立佳就坐在她曾经的工位上,“哪里都是欢欢的痕迹”。

处理洪欢欢留在门店的旧物时,张立佳留下了她们俩一起唱歌的话筒。她说原来两人住在阁楼里时,一个人睡红蚊帐,一个人睡白蚊帐,自封“红莲教主”和“白莲教主”。“她就像我的妹妹,曾经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这么多欢乐。”

洪欢欢离世后,不少家政阿姨在她的社交账号下表达哀思。也有一些阿姨给张立佳发消息表示担忧。“大家思念她,也有一部分是想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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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文学城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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