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20世纪“最强悍”的女人,怎么看待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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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上图来自《美国夫人》

奥利维娜·法拉奇被称为20世纪“最强悍”的女性,强大、刚毅、坚韧,是她留给很多人的印象。她是意大利最著名的战地记者,曾采访过越南战争、印巴战争、中东战争。

然而,与她留给人们的这些印象不同,她曾写过一本无比柔软的半自传体小说《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这是一位未婚母亲对腹中胎儿倾诉的一段缠绵心曲。

在这本书中,法拉奇不断追问着一个个几乎每个女人都无法绕开的问题——为什么要将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孩子自己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吗?成为一个母亲,是女性的天职还是一种自由选择?怀孕是否就意味着放弃作为女性的独立存在?

她在这些问题中徘徊探索,尝试给出自己答案的同时,也抛弃了自己具体的身份、名字、面孔、年龄。于是,今天的每一位女性,都能从这个故事里辨认出自己。

下文内容摘选自《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爱,恰似一场骗局

昨天,我陷入了一种恶劣的心境。你一定要原谅我说过的那些要把你遗弃的话。那仅仅是说说而已,其实我不会那样做。我的选择仍然和当初一样,尽管我周围的人对此都很惊讶。

昨晚,我和你的父亲谈话。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我是在电话中对他讲起这件事的,因为他在很远的地方。从他在电话里的反应来判断,这对他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首先,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我得到的是一种死寂的沉默。而在我们通话时,电话并没有断线。接着,电话那头发出一种嘶哑、结巴的声音:“需要多少?”我没有弄懂他的意思,回答说:“我猜要九个月,至少也差不多要八个月。”

当时,他停止了含糊的低语,声音变得刺耳起来:“我说的是钱。”“什么钱?”我问。“当然是指用来拿掉它的钱。”是的,他确实说的就是“拿掉”,就好像你是个包袱似的。在我尽可能冷静地向他解释,我有与此截然相反的打算时,他作了一番长长的争辩。争辩中,他反复不停地恳求,恳求中夹杂着某种劝告,劝告中掺和着恐吓,恐吓中又掺杂着谄媚。“想想你的事业,考虑一下你要负的责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莫及,别人将会怎么说。”

无疑,他在那次电话上破费了许多。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那位接线员总是用一种迷惑不解的口气问道:“你们还在谈吗?”我只是笑笑,几乎有一种被逗乐了的快感。但当他——由于我倾听时的沉默而受到某种鼓励——最后说我们各付一半堕胎的费用时,我实在是难以再高兴起来。他说毕竟我们双方都有罪过。我蓦然感到一种恶心,为他感到耻辱。挂断电话时,我心里在想我居然曾经爱过他。

我爱过他吗?看来有一天,我和你将必须就这件被人们称为爱的事作一番短短的交谈了。我仍然不理解爱究竟是什么。我在想,它恰似一场巨大的骗局,它之所以被创造出来,仅仅是为了让人们保持安静和转移注意力。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爱——教士、宣传海报、文人学士、政客,是他们创造了“爱”这个东西。他们常把爱情当作平息人们生活悲剧的灵丹妙药,但它又无时无刻不在伤害、背叛和扼杀着他们的肉体和灵魂。

电影《四月三周两天》

我恨“爱”这个字眼,因为我在每一个地方、每一种语言中都能轻易找到它。比如:我—爱—行走,我—爱—吸烟,我—爱—自由,我—爱—我亲爱的,我—爱—我的孩子。我试图在我的生活中绝不使用这个字眼。我甚至不想问自己,是否那种正困扰着我心灵和思想的东西就是被他们称为爱情的东西。我的确不知道我是否爱你。我不是通过爱来看待你,我是从生命的角度来看待你。

至于说到你的父亲,我越想越觉得我恐怕从来没有爱过他。也许,我欣赏过他,渴望过他,但没爱过他。对那些曾经在他之前来到我生活中的人来说,情况也是一样,他们仿佛都是些探索失败的沮丧鬼影。

失败,还不完全是,毕竟它还具有某种意义:可以由此理解,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出那种神秘的狂喜对我们的自由威胁更大,比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或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皮鞭、锁链和围栏能把你困在一种盲目的奴役中,这些东西并不能使你陷入一种更加孤独无望的意识里。

要避免以那种沉迷的方式把自己托付给某个人——这只能意味着你丢失了自己,遗忘了自己,遗忘了你的权利、你的尊严,也遗忘了你的自由。如一条落入水中的狗,你徒劳地试着要去抵达一道并不存在的岸,一道被人们称为“爱”和“被爱”的岸。

电影《罗马》

你只能在挫折、嘲弄和幻灭中了结你的一生。顶多你最后会去思索是什么驱使你把自己抛进水里:是对自身的不满,是在别人身上找到你自己所没有的某种东西的希望?是那种对孤独的恐惧,对无聊的恐惧,对沉默的恐惧?是那种想去占有或被别人占有的欲望?按照某些人的说法,这就是爱情。我认为远非如此,它更像一种饥饿感,一旦得到满足,却让你消化不良,让你想吐。

孩子,尽管如此,这世界仍旧存在一种可以助我理解这个可恨之词的方式。对我来说,这世界仍然存在着一种让我可以找到这个词所是和所在的途径。我心中充满了这种饥渴和需要。正是这种饥渴和需要,才使我想到:也许,我母亲所说的那些话是真实的。

她常说,爱是这么一种东西,当一个女人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感受到孩子是那么孤单、无助、缺少保护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情感。至少当孩子还处于无助、无法自我保护时,他不会给你带来伤害,不会让你失望。要是你就是那个能够使我找到这个由四个字母拼成的荒谬的词的意义的人,那会怎样呢?你这个正在窃取我,吮吸我的血,呼吸我的呼吸的小贼!

电影《小偷家族》

我能够看到一种征兆。恋人们忍受着分离,用照片来安慰他们自己。我也总是把你的照片捏在手中。如今,这种体验已成为一种沉迷。只要一回到家,我就立即抓起那本杂志,我计算着你的日子、你有多大,我试图找出你的样子。

做母亲并非一种交易,也不是一种义务

我把你带到医生那里。我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确认及建议。他只是摇了摇头作为回答,说我有些过于急迫了。他也尚不能确定,只是叫我两周后再去,到时候好对我下结论,并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或许你仅仅是我想象的产物。我当时真应该返回去对他说他真愚蠢,因为他所有的学问还不及我的直觉。

一个男人怎么能够理解一个正怀着孩子的女人?他无法怀孕……这究竟是一种优越,还是一种缺陷?直到昨天,在我看来,它都还似乎是一种优越,甚至是一种殊荣。但今天,我改变了看法,我认为它是一种局限,甚至是一种贫乏。

把别人的生命包容在你自己的身体之中,这的确不能不说是有几分骄傲与光荣,因为你能由此感觉到自己具有两个生命,而非单一的生命存在。一想到这一点,你心中就会油然生出一种胜利的自豪感。在这种成功相随的满足中,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困扰你:无论是你不得不去面对的肉体的痛苦,或是你必须牺牲的工作,甚至是你必须去放弃的那种自由。

电影《朱诺》

你愿意成为一个男人还是女人?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女人。我希望你有一天能有机会去经历我现在正在经历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同意我母亲的看法,她认为生而为一个女人就是一种灾难和不幸。我母亲在感到难受时经常叹息:“唉,要是我是一个男人该有多好!”

我知道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由男人为男人们建造的世界,他们的专制是如此久远,甚至影响波及语言。Man(男人)这个词同时具有男人和女人的意思;mankind(这是由man派生出来的词)可以意指所有的人;人们总是使用homicide这个词(homicide来自拉丁语,homi有man之意)表示凶杀,而不管受害者是男还是女。

在那些由男性杜撰的解释生命的传说中,上帝创造的第一个人是男人,名叫亚当。夏娃是之后为了给这个男人提供欢乐和给他引起事端才被创造出来的女人。在众多的教堂装饰画中,上帝被描绘成一个蓄着胡须的男性长者,而非一个披着长发的老妇人。所有的英雄几乎都是男性:从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到尝试飞翔的伊卡洛斯,乃至那位被称为上帝和圣灵之子的耶稣,仿佛那个生养他的女人只是个育儿器或奶妈。

然而,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一个女人才会那么令人着迷。这是一场需要勇气的冒险,一次绝不会无聊的挑战。如果你生为一个女人,你就要应付许多事情。首先,你将不得不努力抗辩,假使上帝存在,上帝也可能是一个白发老妇人或一个美丽的姑娘。其次,你还得努力去解释夏娃摘苹果那天所诞生的并不是什么原罪,而是名为“反抗”的了不起的美德。最后,你还得做出努力去证明在你光滑匀称的身体里,存在着一种亟待认可的智慧的呼声。

电影《乔乔的异想世界》

做一个母亲并非一种交易,甚至也不是一种义务,它仅仅是诸多权利中的一种权利。说服别人去相信这一事实,需要你付出极大的努力,而你将几乎无法做到这一点。你经常,几乎总是会失败。但是你一定不能因此就失去信心。战斗本身比获胜更为可取,行在途中比到达终点更为美好:因为你一旦胜利或达到目的,你会感到内心空虚。为了克服这种空虚,你将不得不再次开启你的旅程,拟订出一个新的目标。

是啊,我希望你是一个女人。我希望你绝不会说我母亲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我从未说过那些话。

但是,如果你生为一个男人,我也会同样感到欣喜,也许更为高兴。因为你将免去许多耻辱、许多奴役和虐待。如果你生为一个男人,你就不会担心在漆黑的街巷里遭人强暴,你不必强装美丽的笑脸,以便一开始就赢得人们的青睐,不必修饰自己的身体以便隐藏你的智慧。

电影《一一》

但是,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又会面对其他形式的奴役与不公。你知道,生活,即使对一个男人来说也是相当沉重的。要是你是男人,你会有较结实的肌肉,因此他们会要你承受更多的重担,把专横的责任强加于你;你会长一簇胡须,因此当你想哭泣,或更有甚者,当你想得到温柔相待时,他们就会嘲笑你;你身子的前面会长个小东西,如此,他们便可以叫你在战场上杀人或被杀,让你去充当一个维护自穴居时代建立起的永久专制的同谋。

但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成为一个男人同样也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冒险、一项绝不会让你失望的使命。如果你生为一个男人,我希望你成为那种我经常梦想的男子汉:对弱者赋予同情,对傲慢者强硬以对,对那些爱你的人宽宏大量,对那些颐指气使的人无情。最后,你会明白,如果有人告诉你耶稣是天父、圣灵之子,而不是给予他生命的女人的儿子,那么那个人就是你的敌人。

孩子,我想告诉你,要成为一个男人并不一定意味着要在身子前面长出那个小东西。做一个男人的意思是要成为一个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应该成为一个人。“人”是一个很棒的字眼,因为它并不限于一个男人或女人。它不会以是否长有那个小东西来作为划分人的标准。从另一方面说,以有无这个东西来区别人的那条界线是相当模糊的。

事实上,男女之别可以简化为,在一个人的体内能与不能孕育出另一个生命。心灵和大脑没有性别之分,行为亦然。你应该牢牢记住这一点。只要你是一个具有心灵和大脑的人,我一定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坚持要求你的言行举止只能有一种固定的方式—像个男人,或像个女人。我只想要求你充分利用生命诞生本身的奇迹,而决不屈从于懦弱。懦弱是一头长期潜伏着的野兽。它每一天都在袭击我们,将我们撕成碎片,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幸免。

懦弱常常藏身于谨慎、权宜名下,有时甚至假智慧之名。一旦危险来袭,人们就会懦弱胆怯,而当危险过去之后,人们就会变得勇敢无畏。你绝不应该回避冒险,即使在恐惧使你退缩的时候也是如此。要知道,来到这个世界,这本身就是一场冒险,一场过后你会为自己的出生甚感懊恼的冒险。

也许,对你说起这些为时太早。也许,我应该对那些令人忧伤和丑陋的事物保持片刻的沉默,向你述说一个清白而欢乐的世界。但是,孩子,这样做无疑是把你推入陷阱。这无异于鼓励你去相信那种幻觉:人生是一层柔软的地毯,你能在上面赤脚远行,毫不费力,仿佛没有哪条道路上曾经乱石遍地。而实际上,你又往往会被这石头绊倒,跌倒,被石头伤害致残。

电影《何以为家》

面对石头,我们必须用铁靴来保护我们自己,但即使这样也仍旧不够,因为虽然你护住了自己的双脚,却有人总爱捡起石头来砸你的头。我不知道他们听到我的话后会说些什么。他们会谴责我疯狂或者残忍吗?

我已经看过你五周时的最后一张图片。你还仅有一厘米长。你的身体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那朵神秘的花消失了,你现在看上去倒像一条非常逗人喜爱的幼虫,或更像一条刚长出鳍翅的小鱼。那四条鳍将会长成手臂和双腿。你的眼睛已长出两粒细小的黑点封闭在一个圆圈中;在身体的尾部,我们可以看到一条细小的尾巴!杂志上的图注文字说,此时,要把你与其他动物的胚胎区别开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是一只猫,估计你跟现在看上去也差不了太多。事实上,你还没有形成脸,甚至没有形成大脑。

孩子,我正在对你说话,但你不知道。因为黑暗包围着你,你甚至不能感觉到你自己的存在。我可以抛弃你,而你对此仍毫无知觉。你无法弄清楚我对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福祉还是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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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文学城 查看原文
http://www.wenxuecity.com/news/2023/10/16/12522927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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