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病例被隔离24小时后,我住进了他之前的房间

在人间 0

没有想到,2021年7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在宁夏银川,撞上了有可能致命的新冠病毒。

我们住的酒店就在银川机场边上,紧邻黄河。我住四楼,视线不错。窗外,黄河水流平缓。酒店后院是一大片开阔地,三面是砖墙,地上是疯长的杂草与裸露的黄土。靠宾馆墙边停着一排轿车,一辆白底蓝边的吉普孤零零地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车门与引擎盖上“社区警务”的字样特别醒目。车旁站着一个胖子,穿着便服,背着双手,面朝宾馆。我以为他在等人。

我不紧不慢地喝茶,在手机上浏览公号,还看了看奥运新闻。

七点半左右,我妻子发来一则新闻,标题是《银川确诊一例新冠肺炎病例,为成都确诊病例的密切接触者》。当读到泽丰酒店、四楼409号房时,我脑袋嗡地热起来。

原来,那辆写有“社区警务”的吉普车正在执行任务,我们已经被隔离了。

中招了,而且是大招。一切都不可思议。银川这么大,酒店这么多,为什么我们恰恰会与确诊者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是杭州人,此前,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叫《黄河计划》的拍摄项目,我们一行11人在黄河中上游已行走两周了。7月30日中午,我们从内蒙古乌海出发,目的地是180公里之外的宁夏银川。晚上9点左右,我们到达银川泽丰酒店,但没有办入住手续,而是在附近找了饭店先吃饭。回到酒店前台办理入住时,已经是夜里11点半了。

前台给我们办理入住的是两个中年男人,肤色黝黑,笨手笨脚,业务极为不熟,明显是两个生手。我在一边嘀咕了一句:你们的服务员呢?他们没有理我,我以为他们忙,没有听清我的话。事后看来,他们是故意避而不答。

进房后,我订了国航8月1日中午飞杭州的机票。

但一晚上的时间,一切都变了。

很快,旅伴都知道了情况,大家第一反应便是愤怒与质疑:为什么湖南来的张某某30号晚21:30就确诊了,有关部门不对宾馆采取任何措施,居然还允许我们在晚上23:30入住!

银川卫健委在7月31日早晨7:02分发布的新闻稿是这样说的:2021年7月30日21:30,银川市根据相关省市协查函要求,组织对成都市确诊病例密切接触者张某某进行追踪排查,核酸检测阳性……

新闻稿中还有这样的内容:(7月29日)20:20流调人员追踪到人(当时张某某就在泽丰酒店),开展流调和相关处置措施,23:10转运至集中隔离酒店。

这就意味着我们入住酒店时离张某某被隔离起码超了24小时,为什么他入住的酒店还能营业?而且,后来我们还了解到,我们入住时,酒店的老板及服务员已经被隔离了,在酒店前台工作的是老板的家人。

这些疑问加上未知的隐患与恐惧,愤怒是最本能的、最自然的反应。

一位旅伴在群里上传了一个电话录音,一个女士给银川疾控中心打电话,将我们共同的疑问抛出,对方的回答语焉不详,先是说29日只是流调,后又说确诊后就很快做出了隔离措施……

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又能说些啥呢?即使他承认过失甚至道歉,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失望至极。



1号回杭州的机票肯定要退了。

同行的张哥,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倒霉。他住的409房,正是银川确诊病例张某某此前居住的房间。他入住时,距离张某某离开近30个小时。当他睡了一晚,第二天得知自己中大招的瞬间,张哥并没有什么感受,身体也没有异样。他当时想“怎么都会有人上来消毒的吧”。



■ 7月31日,进入泽丰酒店的防疫人员。

他的窗户正对着街道。很快,他看到当地政府派来了车,下来五六个人,他们开始穿防护服,戴口罩,戴护目镜,大概用了半个小时,之后拿起消杀器材。 “我开始觉得,消毒的终于来了,可两分钟就走了。可能连门都没进,更不要说上楼了”,张哥说。于是他给防疫部门打电话,“你们怎么消杀都没有上来?房间到底有没有消杀过?”对方回答消杀过。



■ 紧急消杀中。

恐惧是慢慢袭来的。张哥开始找消毒液,自我拯救。大家在酒店仓库里面发现了很多备用物资,包括洗衣液和84消毒液,于是就把消毒液兑水自己喷。“我把整个房间喷了一遍,又去仓库里找,把床单、垫子,能换的全换了一遍。”

后来,对门住的机场地勤告诉张哥,409房确实消杀过,他亲眼所见,但这依然无法打消张哥的顾虑,他想到换房。而此时,酒店一个服务员也没有,前一天给我们办入住的两个“生手”据说也被带走隔离了。



■ 张哥在409号房间前。

一切只得自己想办法。我想起前一个晚上入住时,408、410的门是开着的,就将这一信息告诉了张哥。他马上去看了,结果发现两个房间都住着客人,说是7月31日凌晨1点多才入住的——他们基本上是踩着分数线被录取的,是比我们更倒霉的倒霉蛋了。

张哥查看了四楼所有房间,都客满。最后还是我们带队的李老师想出了办法,让同行的两个女士合住,腾出的那间让张哥搬进去。

接下来是吃的问题。刚开始,当地先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盒方便面。后来,就送快餐。他们将吃的放在酒店门口,我们派两人下去拿,回来放在走廊路上,大家各自出来拿。吃不饱的,就去酒店冰箱翻,有什么就拿什么。水和火腿肠、方便面都拿光了。酒店桌子底下的一个西瓜也被我们拿来分掉了,没刀切,就用手掰的。

根据登记表上的人员统计,酒店只剩下最后的35个房客。这个酒店就仿佛成了35人自家的酒店。要水,自己去一楼的冰箱里取;要换床单就自己去仓库找。

我们出不了大门,在走廊三五成群。有人提出,既然这个酒店有隐患,应该把我们马上转移到另外的酒店集中隔离呀。

但无人告知。



31号中午,敲响我房门的是三个穿着防护衣的人。

她们说是临河镇(银川灵武市下辖的一个镇)疾控中心的,来做核酸检测。

靠近电梯口的几位旅伴先被取样,他们在群里告诉大家,最好拿把椅子到门口,坐在椅子上比较好受些。否则,站在那儿鼻子朝天,头得使劲往后仰,取样人员个子矮,得踮起脚尖捅棉签,人站不稳,极易捅伤鼻孔。

我于是搬了椅子,早早地候在门口。这些镇上的医务人员也许是第一次实操,尽管那棉签看上去极为细小,但硬生生捅进去之后,感觉鼻孔就要被撑破似的。采样的护士可能觉得捅得还不够深,采的样还不保险,于是将棉签旋转着搅了搅——马上有一般腥热的细流从鼻腔涌入喉咙,眼泪一下冒了出来。



■ 鼻拭子取样。

我知道鼻子一定被捅出血了。

最初的慌乱已过,接下来的一切尽是未知。想午睡片刻,也始终合不上眼。索性打开电视,先是奥运会举重比赛,然后是女子羽毛球半决赛,何冰娇与陈雨菲争夺一个决赛名额。也许是心情索然之故,对奥运会也提不起兴致。

下午5点左右,房门再被敲开,又是两个穿着防护衣的工作人员,说是临河疾控中心的,来对房间环境采样。她们在房间里足足转悠了十来分钟,桌子、床、床头柜、遥控器、卫生间等分别采了样。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说,当天上午有一个游客,都已经进入机场了,看距离登机的时间还早,就溜出机场到附近的小店里吃了碗面条,结果戏剧性地就成了密接者,被集中隔离了。

我问她们,我算是密接者、次密接者、还是风险人员,对我们会采取怎样的措施,她们都摇摇头,异口同声说这要问领导。

窗外的夜色在等待中悄然弥漫开来,后院警车的顶灯开始闪烁。10个小时过去了,只接到了两个疾控中心打来的核实信息的电话。网上说,一般核酸检测四五个小时就会有结果,但七八个小时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自己在支付宝上查了,也没有结果。



8月1日中午11点半左右,疾控人员来做核酸采样,这次只做了一个鼻拭子。

晚餐还是老坛酸菜面。尽管已是今天的第三碗了,我还是将最后的汤汤水水全部喝了下去。今天全宾馆的人都得转移到医学隔离点。

看完晚间的奥运会比赛,我开始整理行李。12点左右,和衣而卧。凌晨1点29分,接我们的车来了。到一楼,白天停在酒店前的那辆警车已经不见了。



■ 8月1日晚,我们从泽丰酒店转移到隔离酒店。



■ 当晚,我们转移所用的急救车。

一辆医院的急救专用车停在宾馆门口的大路上,车顶的蓝色警示灯闪烁不停。坐上四个人,再堆上四个旅行箱之后,车内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如果在宾馆就地隔离的这些人有感染,那么这辆已经来回摆渡七八次的车,风险很大。



■ 隔离酒店门前竖着“暂停营业”的红牌子,里面的工作人员全副武装。



■ 隔离酒店前台。

10多分钟之后,我们到了灵武市凯悦国际大酒店。 在酒店大厅,又排队登记了两遍信息,一处是疾控的,一个是酒店的,这也是隔离两天来第四次登记信息了。



■ 酒店门缝塞进的一封“入住信”。

8月4日一早,看到消息,银川市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工作指挥部办公室发布通告《银川1例外省输入确诊病例,基因测序结果为德尔塔变异株》。通告还披露,围绕疫情处置,共追踪排查管理病例的密切接触者149人,次密切接触者972人,重点风险监测人员16236人,已对上述人员完成三轮次核酸检测,结果均为阴性。

怪不得昨天一早工作人员还跟我们说,已经做了三次核酸的暂时不用做了,但下午还是再次前来取样。这无疑是在明确了这一病例是感染德尔塔变异株之后增加的措施。

5日下午,又有了新情况。新闻称:8月5日7时至8月5日15时,内蒙古自治区海拉尔报告新增本土确诊病例1例。该患者6月8日因公到阿拉善盟左旗参加培训50天,7月28日银川返程,期间入住银川丰泽酒店,与南京关联确诊病例同住在同一楼层,7月29日经北京中转返回海拉尔区。8月5日经专家会诊,结合发热、咳嗽、咽痛等临床症状和实验室检测结果,诊断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例。

虽然这则公告将泽丰误写成了丰泽,将湖南的关联病例写成了南京,但我们一看就知道,丰泽就是泽丰,同一楼层就是四楼,他是湖南的张某某的密接者。

这条信息无疑让大伙这几天稍稍安定的心情又起波澜。这不仅印证了病毒极强的传染力,而且说明我们去入住时,这个宾馆至少已埋着两颗雷。

我们只能在群里互相安慰,他们离开与我们入住毕竟相隔三十个多个小时,况且我们大家6次的核酸检测全都是阴性。

入夜的时候传来消息,海拉尔的确诊病人入住的房间是418。而我们一行人里那天入住418的是Amy,一个高中刚毕业来参加社会实践的小女孩。

在泽丰酒店时,Amy接到防疫人员的电话最多,问的问题也多,和我们其他人不一样。比如说,几点钟到哪儿?见过谁?身体有什么异样?坐电梯时是几个人?进房间有没有人陪同?这样的“特殊关照”,让Amy失眠了。



8月2日下午测体温时,工作人员要求我扫个码,我以为要付钱,就说不是说隔离期间住宿与餐食免费么!他吼了一声,入群。群名为“凯悦隔离群”,里面有隔离者、酒店工作人员、医护人员和与公安人员,显示共有128人。

大家都在群里忙着购物接龙,要什么东西的都有,餐巾纸、洗发水、烧鸡、啤酒、酱牛肉、卫生巾、指甲钳……越写越多,越写越细,这让负责物品传送的工作人员失去了耐心。一个群名为公安的人终于在群里扔出狠话:你们是被隔离的,不是来度假的,有的问题请克服一下,工作人员穿防护服工作不容易,我们也不是送货的。

购物接龙在混乱中叫停了。一个小时后,群里发布了一个公告:经领导同意,现决定每周二上午9-12时、下午3-6时可以叫外卖,由工作人员统一送到房间,其余时间一概不管!

我猜那位“天高云淡”是这个隔离群的NO.1,主要是从他说话的时机与内容上得出的结论。当隔离者因疲劳、委屈、烦躁在群里渲泄情绪时,他在群里打油:留观隔离不可怕,病毒感染才危险,遵守纪律十四天,全身而回合家欢。当有人提建议说,送早餐时请工作人员不要野蛮敲门,因为很多习惯晚睡的人睡得正香呢!这位领导不正面回答,继续打油:疫情无情人有情,大控大防有大爱,国家有难事情大,咱们委屈算个啥。看上去一团和气,以虚击实,化有形于无形,让人佩服。但当发现隔离者出门走动甚至下楼时,他迅速发了一条题为《瞒报、乱跑、造谣……疫情期间统统要负法律责任》的通告,原则问题上决不打油。



■ 隔离的日子里,冰洁买了盘子,将水果精心摆盘,将塑料盒子里的食物盛在盘子里再用餐,总有人能把阴霾一样的日子过成诗。



■ 工作人员承担了外卖和快递的最后一棒。

相比而言,几位公安兄弟最辛苦,底气最足、嗓门最大、口气也是最硬的。他们名义上是担任警戒任务,实际是接快递小哥的最后一棒。特别是每周二,外购的量特很大,从一楼大堂送到每个房间的工作都由他们来完成。加上穿的是笨重不透气的防护服,我估计心里的怨气比我们大,当然这仅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天,居然又有人不知是到走廊溜达还是出门倒垃圾,把自己反锁在走廊外了,打电话求救。公安兄弟在群里厉色疾言:谁不愿意呆在房间,想去笼子里住的,你给我打电话,我保证帮你办到。吓得我再也不敢跨出房门半步。

有一个隔离者在群里连发几条同样内容的微信:我们不是埋怨谁,我们从31号到现在没有一位官方领导出来安抚我们一下,在泽丰酒店的两天里,所有的官方人员都不进楼,连个微信都不敢加,经过我们的再三“乞讨”才给我们弄了36盒方便面。官方人员一问三不知,难道我们就不应该有知情权吗?

此刻,挺身而出的不是工作人员,而是当地的隔离者:你好,外地朋友!不要站在高处指责,这几天你们无理取闹,非常时期,还条件不少!至少灵武人这几天把你们当一家人看,没两样对待,尽最大努力满足你们,知足吧!



■ 8月13日下午5时许,银川河东国际机场航站楼,商铺全部停业关门。

8月13日,隔离的第14天,我们终于收到了解除隔离的通知。但女孩Amy要留下,继续隔离 6天,因为此前住418号房的内蒙古病例5号才确诊。得知这一消息,她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妈妈从外地赶来,总算让Amy安下心来。

等隔离结束,Amy就该上大学了。我们,还要各自居家隔离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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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文学城 查看原文
http://www.wenxuecity.com/news/2021/08/25/1085181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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