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王石的反问:“你觉得我是个有钱人吗?”

张小珺读书写作时光 0

到深圳的第20年,王石决定为自己筑造一个家。

深圳中心国贸大厦以东30公里,大鹏湾海岸线上,有一片纯白色别墅小区——“万科17英里”。整个小区面朝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浪花拍击着悬崖。向窗外望去,海鸥盘旋,远处万吨货轮昼夜不停地驶进大湾区。

当年万科寻得这块宝地,负责人带王石考察,决断是否竞标。这位脾气欠佳、性格挑剔的万科董事长,下车后,面无表情地扫视一眼,一句话没说,匆匆返回座驾扬长而去。负责人揣测王石准是不满意,小心翼翼给他拨通电话。没料到,王石说:

“这块地啊,特别好!”

那为什么掉头就走?“我担心,我多看两眼,你们这块地拿不下来。我受不了这个打击!”在很多人生重要关卡,王石都偏爱以出其不意的古怪方式应对。

美国加州卡梅尔小镇不远处也有一个“17英里”,两个住宅相隔1万公里太平洋远望。一边临近美国创新之地硅谷,一边坐落中国经济特区深圳——这座屹立在海岸上的住所,寄托了王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代企业家,对西方的无穷幻想和向往。后来,只要在深圳办公,他都会回到有海水咸腥味的家。钟情于海的他,甚至不顾管理层反对,把万科总部也搬到附近。要知道,这里地处偏僻、交通不便。

年轻一点的时候,在深圳闷热夏天,王石时常一个人坐在空旷家中,夜晚打开一罐啤酒,大口喝完,伴着海风读书。

如今,他早已远离酒精,同样离开的是商业舞台中心。2021年1月23日,退居万科名誉主席的王石,低调度过七十岁大寿。此时他已卸任董事长四年。身边人不止一次提过庆生,他都板着固执的脸,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我没有这种习惯。”

2月,在跨越七十岁的17天后,王石接受了我近6小时专访,他罕见地聊到人到老年,对自我的重新认识和释然。到采访后半程,王石的喉咙有些嘶哑,工作人员为他泡了一杯胖大海。

作为赛艇运动爱好者,如若在家,他会在5点多,天灰蒙蒙亮时,向东驱车40分钟到桔钓沙海畔的游艇俱乐部。他享受清晨下水划赛艇,精神凝聚的美妙感觉。但王石的海不止眼前那片海,他和同时代企业家是改革开放洋流上的划桨人。在翻涌变革年代,有人跃升大船长,划到世界之巅;有人不幸遭遇翻船,身陷囹圄。而王石,顽固、理想主义、标新立异的性格给他带来巨大声望,也招致剧烈争议;带来财富上的遗憾,也导致如今语态下的另一种安全。这是他的性格、时代和命运。

“希腊的德尔菲神庙上就有一句话:认知你自己。这是最难的。”王石说。



2020年刚入春,王石想做直播,但遭到团队阻挠。“这个东西价值何在?太频繁出现在公众视野,某种程度是透支的。”一位成员说。虽然没人敢强烈拒绝,但王石感受到,推动直播遇到阻力。

要是从前,席卷会议室的“雷霆大怒”恐怕在所难免。

早在30年前,长沙女孩周慧从湖南财经学院毕业,初到万科,她看到的王石威风凛然。那时他年满四十,每天行色匆匆,打扮却一丝不苟——白衬衫搭配时髦背带裤,偏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周慧用“帅”形容。不过,当公司提出把她调任王石秘书,她推辞再三。

在万科,王石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太爆了,太爆了。”在中国商业社会方兴未艾的上世纪90年代,倡导现代化治理的王石装潢办公室,以玻璃门窗示范透明度。两名秘书在门前过道有办公桌,面对面坐着。周慧记忆中,半掩着的百叶窗经常传出咆哮,有时“啪”的一声,是王石震怒又拍桌子。每到这时,秘书们浑身紧绷,目光死死盯着电脑,不敢往里瞟。“被吓坏了。”

一次,一股怒气上来,王石声量越来越高,高管的头越埋越低。被骂完出来,丢了魂的高管低沉着头,没看见玻璃,头直愣愣撞到门上——发出“咣当”巨响。目睹经过的秘书互相挤挤眼,在一米外强憋着。“我们又想笑,又不敢笑。”周慧对我回忆说。她后来是跟随王石最久也最受信任的一位秘书,任期13年。

王石出生于1951年,生肖属虎。他的办公室常年挂着一张画像:一头猛虎气势汹汹冲着山下。由于太过暴躁,他得了一个绰号——“王老虎”。“王老虎”说话不留情面,甚至尖酸刻薄。年轻时,周慧经常被骂到哭。某次严厉指责后,周慧心有不忿,在座位抹眼泪。过了一会儿,她拿水壶给开会中的王石倒水,由于气愤未平,在平地上生生摔了一跤。另一次,王石没好气地说:“你在家是一个宝宝,在我这儿还想当个宝宝吗?”

还有次,在大股东会上,财务主管提出取消监理公司,可节省3%监理费,闹得哄堂大笑。王石面子挂不住,当众呵斥:“说外行话!荒腔走板!”随即,他提出自己展示PPT,技术人员前来操作。这位财务稍微催促了一下,王石怒不可遏地继续骂道:“我最讨厌你这种人。自己不怎么样还对别人要求那么高,你有什么权利对人家指手画脚?”

王石是急性子,“最多听几分钟,大致判断你会讲什么,就开始反驳你”。一旦脾气上来,对方解释什么都听不进去,劈头盖脸来回骂,任谁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1998年,中央电视台准备推出改革开放节目,名为《20年20人》,节目组派编导跟拍王石。不巧的是,万科突发一起事故。一名汽车修理工在节假日开公司的车和人约会,喝了酒,不幸发生车祸,车毁人亡。公司断定事故系员工违纪,认为不该赔偿。该员工父母赶到北京,在21世纪饭店拦截出席活动的王石。一见到他,夫妻二人扑通跪地,这让王石感到难堪。王石解释道,他们儿子违反公司纪律,公司不能赔钱,但他个人承诺:由王石每个月负担1千元,直至二人去世;如若王石先离世,他嘱咐后人继续给。

“你们觉得我处理得怎么样?”回到深圳总部,在晨会上,王石迫不及待问管理层。性格直率的前董秘肖莉说话了:“老板,我觉得你给钱恐怕也不太好。”王石一听,又是勃然大怒,重重拍下桌子,吼道:“人家人都死了,你们不管,我去处理。我处理完了,你们又说这不行那不行。”气焰下,还说了一些“他妈的”、“混蛋”这样的脏话。会议不欢而散。

时任职工委员会专员的人士,是个敢于挑战权威的人。他对我回忆,会议结束他给王石发邮件,把王石怒火中烧的样子形容了一番:“你发火真是面目狰狞、肌肉痉挛。”并质问:“21世纪饭店是公共场合,公司的会议室也是公共场合,你怎么能这样骂人?”

了解王石习性的人说,大发雷霆前,他的腮帮子会先鼓动,然后语速越来越快。后来一些人,一旦看到他咬紧后槽牙,会立马警觉,赶紧转移话题——因为知道“摸到老虎屁股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石觉得个性和家庭有关,“我母亲脾气比较刚烈。”但成长阶段他没有体现,直到创业。“你设立一个目标,别人完不成,无形当中会发火。”据王石描述,他生起气有时“恨不得手拿着杯子扔过去”,但控制住了;他发飙的最高纪录是:单掌击碎办公玻璃板。

现在,年满七十岁的王石再也不拍桌子,连发火次数也变得稀疏。在那次直播遇阻的会议上,他面露怒意,但最后压下去。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怎么觉得我像唐吉柯德,在往风车上撞呢?”

“他当时的意思是,我们理解不了他。”万科名誉主席办公室主任冯楠对我说。虽然王石事后不承认说过如此感情用事的话:“我做的一些事情呢,同事们有时不理解,我已经习惯了。不是光一个直播不理解,不理解的东西多了。”



王石是与共和国同时代成长的一代人:新中国成立第三年出生,青少年经历文化大革命,年近而立迎来改革开放。他的同龄人普遍没受过系统教育,有自卑感,但胸怀革命理想主义情怀。

他出生在干部家庭,父亲王辉官至柳州铁路局副局长。家庭庇佑下,王石成长环境优于绝大部分同龄人——17岁参军,22岁复员当锅炉工,23岁作为工农兵推荐进兰州铁道学院(现更名:兰州交通大学),毕业后在铁路局和广交所工作。他的母亲石磊是一位锡伯族女性。军人的权威和游牧民族的自由、野性共同塑造着他。王石说,他从小盼望建功立业,特别是看到董存瑞、黄继光这样英雄雕塑的时候。

1984年1月24日,王石刚满33岁后的第一天,乔布斯在硅谷召开发布会。他在播放完经典广告片《1984》后,随性地从灰色布包提出一台Mac,引发个人电脑革命。恰巧也在同一天,邓小平首次到深圳视察。

彼时深圳经过四年建设,从小渔村俨然变成改革热土。邓小平登上一座22层天台,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指向斜前方问:“那幢楼要建多少层?”对方答,这是深圳国贸,设计要求53层。后来人们说深圳国贸三天一层楼,“国贸速度”就代表“深圳速度”——历史总是奇妙交织——四个月后,王石在国贸南向1公里,创立一家日后叫“万科”的企业;他为公司配备了第一件办公用品,是台刚刚发布的Mac电脑。

身处从计划经济向市场化转型的混沌浪潮,王石对现代化事物充满渴望。大学时,他羡慕电子系有穿孔电脑,自己所在土木工程系没有。待他有公司,在电脑只属于政府和极少数私人的年代,他要求全员必须会用;而且大力推动信息化办公,OICQ(QQ前身)刚推出就义务宣传。甚至有人找他做汇报,王石答:“你不要说了,回去给我发email。”

对彼时兴盛的另一个电子产品,大哥大,他则嗤之以鼻。“估计你们都不知道,我没用过大哥大,我这人不大新潮的。”他比划从裤子口袋掏出大哥大,往桌上一搁,老板派头十足的样子说:“那个形象非常土的。谁要是见我,我一看有大哥大,就不屑一顾。”

但生活中,王石根本不喜欢用电子设备。他不记任何人通讯号码,秘书为了让老板有事能联系到,将他电脑开机密码设置成自己家电话,他才被迫记住。直到90年代末美国品牌摩托罗拉进中国,他才拥有第一部手机——文化冲撞下,王石表现得新潮而又古董;对现代文明、精英文化的天然追求,对土味的天然鄙夷,驱动着他。

彭学运在万科27年,他对我说,1997年总裁办首次召集爬山,彭穿短袖、短裤跑到集合地一看——只有四个人。王石身着整齐有素的全套登山装,看见彭这副打扮皱眉道:“你是去跑步还是爬山?”彭说这样凉快。王石满脸不屑,摇了摇头。

万科有“运动员有限公司”之称。次年,彭学运晋升运动组织者。他们挑战粤东第一高峰,在没有刷牙、洗脸的情况下连登三天,浑身脏兮兮。好不容易到镇上,彭下令洗漱。王石大怒:“你怎么回事?我们是出来训练的,不是来享福的!”彭回忆:“骂得我狗血淋头,说你那么笨、组织能力那么差,简直不想干了。”很久以后他意识到,王石过分较劲是因为,要为攀登条件更艰苦的雪山积蓄耐力。

熟识王石的人观察,他爱好广泛,但不太接纳大众兴趣,“看起来都洋气、潮流、国际化”。他听音乐剧、歌剧而不看电影,吃西餐、日料而极少愿意撸串,打桥牌而不打麻将,连运动也是——酷爱爬山、滑翔伞、赛艇,国球乒乓则技艺一般。万科农业研究院院长黎昌汉对我说,王石热爱的植物分类学流传自欧洲,可以追溯到达尔文。

王石爱出风头,有旺盛的胜负欲。深圳八卦岭有个鹏盛村,万科单身宿舍坐落于此。王石以前常混迹在宿舍楼,和员工打桥牌。“吵吵个翻天。”周慧记得,要是赢了,他喜悦溢于言表;要是输了,嚷嚷着继续来;要是深夜胜负未分,员工都劝今天就算了,明天要上班,他非要争个输赢。

如今,企业家往往以剔除情绪的理性头脑示人,但在王石身上,能看到泾渭分明的感性和理性两面。

他喜怒形于色。身边人经常在背后模仿他变化多端的脸。平常,王石面容肃穆。发火时,他五官最具煽动性的是眉毛,“眉毛一瞪”,令人毛骨悚然。曾经万科组织培训粤语,老师要求大家每天上班,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早上好!”(发音:zou2 san4)王石走过来忽然一笑,同事“心里都发毛”。但熟悉他的人知道,遇到夸赞,那张古板的脸又会情不自禁地神采飞扬起来。“跟小孩子一样,很天真。”彭学运说。

在公司,王石经常代表“少数派”,力排众议推行决议。早在中国房地产“挖个坑就能赚钱”的2002年,王石登乞力马扎罗发现,雪峰顶一片雪花都没有。他决意推动住宅产业化,改善全球变暖。支持者寥寥。王石宣称,哪个工地有住宅产业化,他就去哪参观。各地迫于董事长威势,会拿出一栋楼做面子工程。直到多年过去,建筑公司老板两眼放光地对王石讲这么做的好处。“我心里清楚,不用再推了。”王石说。

“他就是不甘心做平常人。”一位追随王石23年的原万科高管评价他。

王石标新立异的性格,暗合了时代。在他带领下,万科从进出口贸易起步,在百废待兴时,多元化扩张到19个行业,获得原始资本。90年代确立以住宅开发为主导路线,从多元走向极端专业化,并且作为深交所第二家上市企业,是最早吃螃蟹的人。此后,因布局精装房、住宅产业化,赶上中国房地产商品化的大势。

王石有虚荣心,他虚荣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万科流传一个未经证实的玩笑:某《万科周刊》总编调往武汉当老总,得知王石对工作不满,特意在他视察前安排人等候,等王石到了一拥而上,找他要签名和合影。这样王石就忘记批评他了。

“不是真的,”我把传言复述给王石,他表现得不在意,“我只想说,总编到一线当老总不乏其人,但没有一任是到武汉。你告诉他们,地点编错了。”他停顿一下:“当然,段子有时候也表现某种情绪、某些认知。”

谈到人性弱点,王石说:“别人有的我都有,比如羡慕、嫉妒、贪婪、耻辱……人是这样,一方面魔鬼,一方面天使,你怎么抑制魔鬼,这是一个平衡。”他喜欢杰克·伦敦的小说《海狼》,故事批判资本主义下弱肉强食和丛林规则,但令他震撼的是“人性的两面”。而今,七十岁的王石也开始理解自我的两面性:“年轻时,进攻性本身是自卫,一定要证明你的正确、一定要辩护。我现在理解那还是不自信。”他说,如果是中年,他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最近,王石推荐同事看福柯的《性史》,告诉他们“性,曾经是怎么跟权力结合在一起,并实现控制”。

王石身上新派而守旧、理性而情绪、自负而自卑、雷霆脾气而羞涩、富有人情的双面特质,在日后不断交织。“他发脾气骂人、摔东西是常有的事,不讲理也是经常性的,但他理性起来很可怕,你根本想不到他会那样做,”上述23年高管有深切感受,“王石追求理想化的东西,但他又是一个凡夫俗子,有自己的虚荣心、不能被别人质疑。但性格中有可爱的一面,不怕困难、永不认输。就跟打仗的将军一样,冲在最前面。”

“他不是靠缺点成功,是靠优点成功的。”他这样总结。



王石不是一个妙语连珠的商业领袖。“你听他的演讲,不会像有些企业家金句不断。”王石孵化的运动项目Challenge X负责人向伟蓁说。他言语朴实,总在眉飞色舞讲着大白话,不时蹦出一个小故事——像杯带果粒的白开水。

比如这个问题:如何看待自己成为那个时代脱颖而出的人?

他是这么回答的:“第一,我是工农兵学员,在80年代初、改革开放早期,我算文化程度比较靠前的。第二点就更简单了,运气好。第三,我也很努力。第四,家里人支持。”他笑了笑:“如果说还有什么我个人特点,也可能我自恋,我这个人做生意很一般,但是善于读人。”紧接着,他引出两个故事,佐证自己擅长“读心术”。

在房地产受歧视的年代,王石极端重视名校大学生,特别是清北毕业生。“不问性别、不问专业。”万科党委书记、监事会主席解冻,曾把一份出众档案摆到王石面前。他兴高采烈地说,最近招聘来了一位优秀人才——高考是省状元,拥有北大双硕士学位,社会活动也积极。如获至宝的解冻怎么也没想到,王石只是冷冷回答:“这人不能要,你走吧。”他愣了几秒,悻悻而归。

北大候选人也倍感困惑,要求面见王石。“你太优秀了。”王石说得对方摸不着头脑。他解释:20年前,北大毕业生1/3出国、1/3考研、1/3找工作。找工作首选证券公司,他把证券公司称作“春播秋收”,春天进去,到秋天车子、房子全有了,其次是跨国企业,工资不高但有坚实人脉网,第三是国企、大银行,“万科充其量排第四”。

“你到万科,为什么?无非来讲,你出国的offer已经来了,也可能是跨国企业,你要有时间过渡,”他剖析对方心理动机,“万科为什么成为你的过渡?”候选人语塞,一句话也没说。

另一个故事发生在艰难谈判时。在由万科担任大股东的合资公司,二、三、四股东组成联盟,准备联手夺取合资公司控制权。王石参会周旋。他找准对手想卖好价钱的心理,率先让对方开价,然后二话不说、主动把收购价抬高三成。“他们一听恨不得抱着要亲我。”不巧广州家中有事,王石着急回去,把谈判策略交代给副手。临走前,他给在座三方承诺,价格坚决不会变。

在去广州路上,王石坐在车后排噗嗤一下笑出声。司机困惑地问:“王总,你笑啥?”他什么也不肯说。原来,王石嘱咐副手,签合同前告诉三个人:“我们只买一家,不是全买,你们来决定哪家卖。”这样三方同盟瓦解,都想高价出售自己的股票。“果然就是我想象的情节,‘啪’一下就蹦起来了,像弹簧似的。”王石讲起当年的恶作剧洋洋得意。

王石喜欢出其不意的个性,也体现在他早早卸任CEO,以及后续接班人任用上。王石乐于把自己48岁退后当董事长,由他人出任CEO归结为拥抱现代企业制度,因为现代治理依靠制度而非个人。

内部也有另一种说法。彼时深圳国资委想让王石兼任深特发总经理,这曾是深圳最大国企,王石有信心排除万难将其整治妥当。因不便同时担纲两公司总经理,所以先做出调整。但等他准备就绪,计划临时生变。无论如何,以客观原因为契机,王石不再担任万科CEO。

1999年,万科迎来第一任CEO继任者——姚牧民。姚曾在多个大型地产公司担任要职,他个性鲜明、江湖气息浓郁,只短暂任职两年。

2001年郁亮接任。郁亮彼时已在万科11年,从没人料想过他会成为接班人选。“郁亮做CEO的时候,他很意外。”王石说。郁毕业于北大经济学,与他共事的人说,他聪明能干、精力充沛、斗志旺盛。但在当时,万科80%业务是房地产,不是郁亮所长。王石说:“你不懂不要紧,用个房地产的助手不就行了?”他认为CEO是班长,要能顾全大局,一碗水端平。

了解那段历史的人说,郁亮是一步步完成权力交接的。2002年,原万科财务负责人心肌梗塞离岗,郁亮匆忙接手,是王石对他的严峻考验。此时正值年报发布重大关头,历来是大工程,郁亮以前掌管股权投资,从没做过。他在极短时间带团队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王石对郁亮有点刮目相看。”郁亮任CEO期间,万科从百亿营收登上数千亿规模。

相比姚牧民张扬的性格,郁亮内敛持重。为什么选用两任CEO差异巨大?“最好是风格不一样,我反过来问,为什么要风格一样?”王石说,“风格差得越大不越好吗?”

上述23年旧部评价道,王石用人体现在发挥每个人长处,“很多人放在其他地方属于歪瓜裂枣”,但是到王石麾下,“只要有一技之长,他就会给你一个发展舞台”。

他甚至用自己讨厌的人。外界称王石是“威权型领导”,但他身边总有一些硬刚的人,最典型是冯佳。冯佳是万科永远的反派,只要王石同意,他就说存在风险;只要王石否决,他就说有机会。“有点像欧美的反对党。”冯佳三次离开万科,王石三次把他请回来。更刺耳的声音来自前述职工委员会专员,他在《万科周刊》发表文章说,王石发火,脸色“像猪肝一样”。

说你像猪肝,你不生气吗?“那我怎么会生气呢?”王石睁圆眼睛,摇晃着脑袋骄傲起来,“我就是善于用人。要是这都不能容忍,你想他写成文章,周刊总编他敢登吗?

“我就告诉你,我用人是这样: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王石很喜欢用“我就告诉你”、 “我就这样说吧”,或者“你想知道啊?我不告诉你”作为回答问题的前置语。

“王石有个说法叫:捏着鼻子用人。”上述职工委员会专员说。他退休前最后的职务是万科首席律师,他觉得自己就属于王石要捏着鼻子用的人。

在万科,王石没有朋友。“一看就铁面无私。”他为人清高,厌恶庸俗。亲戚、朋友或战友托人情找过来,“帮忙把小孩安排一下”,本是小事一桩,他一个都不答应。不把亲属介绍来公司、同事结婚必定一方离职,是不成文规矩。他不送礼、不行贿,坚持正派文化。在这样的氛围中,春节员工不仅不给高管上门拜年,连短信都懒得发。

王石希望打破等级森严的制度。在各地出差,他不让秘书跟随,也不让分公司迎来送往,行程只有司机知道。在万科食堂,也没有为管理层预留座位。“王石有时候去晚了,端个盘子找不到地方坐,在那转,没人说王总你来坐这儿。”

处在传统和现代文化的夹缝之中,一方面,王石推崇欧美现代企业制度,另一方面,他不由自主遗留下集体主义的人情味。他在万科设置职工委员会,旗帜鲜明反对集权和剥削。他修改工作日,从国企6天/周,缩短至那个时代的大小周:一周5天、一周5天半(互联网公司大小周指5天和6天工作日交错)。“虽然骂人,但他骨子里是会替你考虑,能善待别人,是一个充满感情的人。”冯楠说。

王石的很多做法,掺杂了规则和情怀、现实和理想、西方和东方。作为“感性动物”的王石,和今天年轻世代企业家的重商主义,鲜少动怒,追求剥离人性的机器理性形成对照。王石好友、万通集团董事长冯仑对我总结道,中国新老代企业家不同的特征,源于进入商业世界顺序不同——他们那代人是先懂江湖,后懂商务,最后学习技术;现在创业者是倒过来,先懂技术,后懂商务,最后迷失在江湖。

在王石任CEO的年岁里,年会是万科一道风景线。他们租酒店多功能厅,在圆桌上摆饮料、瓜子和糖,这样富有年代感的画面是很多老万科人的回忆。这也是一本正经的王石,为数不多展露顽皮、搞怪的时刻。

“最精彩的节目是捉弄老总。”一次晚会,工作人员安排王石和高管唱京剧《沙家浜》的桥段“斗智”,指明王石反串阿庆嫂。“王石扭捏造作地故意让大家发笑。”还有次,员工起哄要王石和一位女同事唱《纤夫的爱》,虽然他唱歌跑调,但也不拒绝。“挺可笑的,他过去很严肃,做任何表演都很滑稽。”

还没走马上任的郁亮也被戏弄过。节目是双人猜成语,一人用肢体表演,一人来猜。没想到,郁亮抽中“色胆包天”,被迫在台上做偷袭状,不断接近男搭档。搭档怎么也猜不出来,然后,搭档突然指着郁亮用粤语大吼一声:“咸猪手。”全场哄堂大笑。“把郁亮搞得面色通红。”

其实,很多高管内心都十分抗拒这项风俗,平时八面威风,到这时受尽摆布。

“但是王石喜欢,他说这就是万科。”一位参与晚会筹备的人士说。而随着王石一步步淡出万科,这个习俗也销声匿迹。



王石执意把公司向东迁徙至偏僻但临海的大梅沙。

“搬去大梅沙办公是王石一个人的强烈愿望。”一位万科员工说,当时大部分人不愿意,因为距市中心太远,不管上班还是办事都不方便。这时,王石标新立异的性格又一次彰显。

他安抚员工:公司在郊区并非只有坏处,别人上班进城,堵车苦不堪言,你们在出城;别人下班出城,你们却在进城。2009年,王石率领万科高管,从福田旧址徒步35公里到大梅沙,象征总部搬迁的神圣感。就在此处,王石度过紧密陪伴万科的最后一程。

对万科历史上最大股权危机,高层有预感。2014年,万科股价低迷,郁亮在季度例会拿出1994年的泛黄报纸说,当年经历完330事件(也称君万之争),万科股权分散一直没解决,这很危险。资本大量购买股票,成为第一大股东,有可能控制公司。他告诫管理层居安思危,否则“门口的野蛮人”分分钟来敲门。(“野蛮人”是资本市场专有名词,比喻站在上市公司门口野心勃勃的风险投资家。君万之争是万科第一次因股权分散与资本较量,万科大获全胜。)

没想到,仅仅一年后,“我们喊狼要来了,结果狼真的来了”。

2015年,宝能发起惊心动魄的资本博弈——宝万之争。华润曾是万科主动引进的大股东,近年和管理层貌合神离。对华润和宝能的暧昧,王石公然指责:“遮羞布全撕去了。好吧,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还能说什么?”面对不速之客,管理团队打响反击战。

王石延续一贯的刚烈态度:“已经做好被董事会开除的准备。”若如此,他要率领团队重新创业,“再造一个万科”。

经过悬念横生的两年,博弈尘埃落定。宝能、华润将股份悉数转让深圳地铁,后者成万科第一大股东。同时,王石宣布退休。针对此,舆论哗然、分化且至今无定论。有观点认为,万科团队成功驱逐野蛮人,插上胜利旗帜。也有观点认为,由行政力量调停,万科胜之不武。还有观点说,万科并没有赢。

“以王石、郁亮为首的万科管理层,是这场控制权争夺战中的最大输家。”北大法学院教授邓峰曾表态,不仅王石被迫离场,万科财务制度和高管薪酬也都受深铁控制。还有人说,这是从不认输的王石,为数不多输了的一回:“到最后只有他一人出局。”

“我觉得是大赢啊,”王石反驳,“你们认为这是我的输,那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谈及退休,他的说法是,此役他全权交给郁亮任总指挥。“这场恶仗能打下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他担忧新换了大股东,如果等到七十岁退休,团队交接能否顺利?存在风险。他认为选择了最佳交棒时机。

危机源头可追溯至1988年股份改造,王石放弃个人应得股份,把自己变成职业经理人。这给万科留下股权分散的隐患,而那时,中国资本市场也没有“同股不同权”的设计。王石把这么做解释成“不要被财富所拖累”,真实情况比这个复杂的多。

在对比自己和年轻代企业家时,王石说:“我们那代企业家,对财富是非常谨慎的。并不是从伦理道德考虑,更多是我们受的教育、当时的约束、本身的改制,对钱的态度是:不敢要的。只不过我表现比较极端。但是到了互联网时代企业家完全不一样,他们政策、改革、私有财产观念要开放得多了。至于说80后企业家,受的束缚会更小。”

“企业家王石”是时代烙印下的产物。著名经济学家张维迎为王石的书作序写道:“王石虽然是一位勇士,但是不敢和现实与传统文化发生正面冲突,这是令人遗憾的。”

“我没有认为后悔。但确实有一点是,万宝之争没有想到。”王石将此次事件称作“万宝之争”,而不是外界定性的“宝万之争”,他偏执地要将万科置于前面。但终究,他的万科生涯在一场激烈战斗中落幕。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刻画了一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苍老船长。老人已经84天没有捕到鱼,一天,他捕到一条巨大的马林鱼,却不料引来成批鲨鱼围攻,这名经验丰富的老渔夫不甘示弱,毫不妥协,与鲨鱼殊死搏斗。老人最终筋疲力尽归来,但大鱼被鲨鱼啃得只剩下一条光秃的大鱼骨。“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老人说,“人尽可被毁灭,但不可被打败。”除此之外,小说还塑造了一个与之有忘年交的孩童。

王石当然不是海明威笔下那个羸弱老人。他有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社会地位、资源和名人待遇。但他和地位相当的企业家相比,财富逊色得多——据公开统计,许家印、李嘉诚皆是千亿富豪,而王石从未跻身任何富豪榜单;很多人说他为声名所累,但到晚年,他苦心经营的名望也毁誉参半。

2008年汶川地震时,王石因宣称万科员工捐款不能超过10块,触怒民意,招来谩骂和敌意。他将此称作是比宝万之争严重之极的人生低谷。除此之外,他的私人生活和父辈出身被反复提及,外界潜意识给他打上某种“原罪”烙印。

他在中国富饶的商业土壤,创建一家受人敬重的公司,但如今看来,不管是名还是利,从个人角度都抱有遗憾。

“这样类比我,我觉得非常非常有意思,”王石说,“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把这条鱼比作是万科,但闹了半天你王石得到的是骨头架子。但我觉得,如果你用财富积累来衡量,我连骨头架子都没有,哪有骨头架子?”

王石以《老人与海》小说的情节展开联想:“你若用实用主义去描述,咱们就假定,回来的就是这条大鱼。老人就因此一辈子一劳永逸了吗?和他忘年交的小孩会得到一块大的鱼肉吧,又能解决小孩什么问题呢?老人也会分给全村子,当时没冰箱,不然两三天这条鱼就变臭了。”

他反观自身:“你股权没放弃,能代表什么呢?你有很多钱又能意味着什么呢?恰恰我认为我现在拥有更多。万科是个作品,我现在在做另一个作品,我还有至少两个作品。”在他看来,不管回来的是大鱼还是鱼骨,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当太阳再次升起,老人依然要出海捕鱼。就像他说自己:“我没有停止付出行动。”

过去这些年,他反复输出金钱观。万科公益基金会秘书长陈一梅对我说,王石很喜欢一句话叫,不被黄金束缚的翅膀,他告诉陈:“我要有那么多钱,我能像现在这么自由地到处跑吗?肯定身边围很多保镖。”王石对我说:“如果没有放弃,我有可能两次登顶珠峰吗?有可能郁亮也拿出两个月登顶珠峰吗?绝对不可能的。我过去十年非常非常精彩,精彩得很多人不可理解,甚至不可相信。”

他掏出手机,向我展示微信封面图。那是在哈佛校园被抓拍的肖像照。他眯缝着眼,眉毛以轻柔弧度微微弯曲,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他说自己过去像《老人与海》里粗旷而坚韧的老船长,“胡子拉碴、饱经风霜、每条皱纹都有一道经历”。到哈佛访学后,“多少有点书生气了”。“我挺喜欢的。”虽然到今天,他的英文发音也称不上标准。也许是留恋书卷气,采访这天,王石特意穿了哈佛酒红色的卫衣校服。衣服已有些陈旧。

“和后边的创业者来比,他个人财富肯定不如这些人多,但他换来的是自由。所谓自由就是不为这些所牵绊。你有了关联交易不就给你绑住了吗?别人就要挟你。人有三种生活——公众生活、私人生活、秘密生活。最难管理的是秘密生活,秘密越多越被要挟。”冯仑说。

在冯仑看来,王石和同时代知名企业家有显著共性。“第一,所在地是传统政治管制比较边缘的地方,一种是特区,一种是乡村;第二,身份特质,在特区的基本是军人、党员、高学历;第三,任正非、柳传志、王石都没要原始股份,那个背景下害怕要钱。”时代共性之后才是个人特点。“王石专注,利他,他在公司自律到,所有个人账都是公司的财务帮他管。凡是超级自律和无私的人,他要得都更大。无私是大私。”

不过,关于财富,王石内心隐隐绰绰流露出一丝不甘。

我问王石:“你觉得你是个有钱人吗?”

“你觉得呢?”他反问,“我就问你,你觉得我是个有钱人吗?”

“从个人财富来说可能不算,但从社会地位,可调动社会资源来说,我觉得是。”

“这句话很受用。”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受用就受用。”



我来到曾是万科总部的大梅沙。这座8万平方米灰色低矮建筑,两面环山、一面临海,透露着和主人相似的气质。从上空俯瞰,似立于悬崖之上的一块岩石。

王石卸任半年,新管理团队就决定将总部搬离。他们要在深圳湾建立现代感十足、高耸的新大楼,并取了个霸道名字:超级总部。超级总部未建成,他们已急切搬去市中心临时场地。大梅沙空了出来。讲解员告诉我,这个有竹林、砖块可收集雨水、在地下会议室犹如置身热带雨林的办公区,只留下名誉主席相关极少量团队。人烟稀少之地,我看见肥大的非洲蜗牛在路边爬行。

王石准备利用这个硕大空间展开对农业、环保、健康、体育等的探索。“确实当时的决定只顾我自己,要反省,”但他转念一想,说,“也觉得命中注定啊。”

名誉主席办公室位于大梅沙万科中心的5层。门外有两个分区,恰好是王石兴趣所致的两个方向:商业和公益。退休后,他比以前更忙碌,只有1/3时间在深圳,大部分时候各地跑,夜晚住进酒店。要是时间排不满,他觉得不可忍受。

这位企业家企图构建一幅大健康图景,不管是人体健康,还是环境健康。起先,他从赛艇出发,孵化面向企业家的培训机构“深潜”。2020年,他感受到疫情下很多人憋得够呛,孵化户外运动机构Challenge X。今年,团队又在上海孵化面向青少年的“壹颗赛艇”。王石希望借运动改变人的健康、心性,以及一个人的底色。

公益承载他更宏大的野心——乡村发展基金会志在用科技推动乡村振兴,猛犸基金会聚焦基因科技,万科公益基金会试图治理垃圾分类,以及关注碳中和……他兴趣太广泛了,并且逐渐从西方回归东方,对中医药有一番研究。他觉得自己处在企业、文化艺术、公益、教育的枢纽,是众多圈层交汇点,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外人看来说,你创造了一个万科,可能是很难逾越的高峰了。但他还想继续做另外一些感兴趣的事情。”王石现任妻子田朴珺对我说。

冯仑理解人生有三件事:立功、立德和立言。往往人到七十岁开始写回忆录、立言,但王石不。他还要立功。“他性格当中,和通常人的看法经常有蛮拧的一面。大家都认为老了就不行了,他要行给你看。”



王石近照:练习倒立

生活里,王石表现大条甚至邋遢。他吃饭渣渣乱掉,田朴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渣渣国王”。他的衣服由田包办,一套三宅一生的服饰,上衣经常被扔在北京,裤子甩在深圳,领带忘在上海——散落各地。他拥有一辆十多年前的老款凌志,田多次劝他换一辆后座宽敞的新车。“我这车很好,为什么要换?”

王石性格简单,但执拗。他享受独来独往,厌恶很多人鞍前马后,既不要秘书跟着,保镖也打发去做业务。他把双肩包装满,负重十公斤;如果有人示意给他提包,怪脾气老头会恶狠狠地说:“你是什么意思?当我老了吗?”他信奉环保,不喝塑料瓶装水,要是有人递给他,他会忍着不喝一口;他也不爱带水杯,由于缺水导致声音长期沙哑。登山群友中,他被称作“永动机”和“骆驼”,不论多久都不吃、不喝、不休息。他体态精瘦,内脏脂肪等级只有1。在家,他还会像个老顽童般掰起腿玩斗鸡。

王石自称对数字经济一头雾水,他拜访互联网公司,不顾反对也要做短视频和直播。去年底在团队推行新兴效率工具:OKR和飞书。

不过,即便硬汉如王石,也躲不过岁月。另一位好友说,有次跟王石晨跑6公里,尽管比王石小30岁,他第一圈就跟不上,在石头后躲起来。到第四圈,他看到王石面色难看、大口喘着粗气,而且——到终点就快摔倒了。有人想上前搀扶,王石拒绝。周围人放大瞳孔望着他。“他好像也不是和自己较劲,又好像是和自己较劲。就是,他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难受呢?”

时光也在不经意雕琢着他的容貌和性情。王石扁平而狭长的面部,中年保有几分圆润,现在彻底消失。亲近他的人说,这是因为他十年前登珠峰体能过度消耗,消瘦下来。回来后,王石对轮廓凹进去感到欣喜。他联想到甘地,于是刻意保持下来。即使到现在,他每天都会上秤测体重——比一个极度渴望减肥的女人还要积极——哪怕这个数字过去30年没怎么变过,浮动在130斤。而追随王石23年的旧部发现,一向老虎脾气的王石,已经“不像过去那么盛气凌人、那么锐利、那么尖刻”。

他甚至变得有点温柔。十年前,王石养过一只宠物猪,用深圳中心城区“福田”给它取名。猪大概知道这个人喜欢自己,平时不允许它进卧室,它自觉顺从。一次,王石正朝卧室走去,“福田”尾随。发现王石看到自己后,这只猪做了一个起势的姿势,嗖地冲进去,环视一圈,出来时和王石对视几秒,好像在说:你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嘛。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可惜的是,这些温情碎片消逝在时间长河里。“福田”已经离开他。

万科公益基金会执行副秘书长谢晓慧告诉我,去年王石把他家的花斑猫“西西”带来办公室,猫初到新环境很害怕,躲在角落发出撕裂叫声。王石走过去,蹲下,出人意料地学了几声猫叫。然后,他用旁人从未见过的轻柔语气抱起猫说:“你害怕了是不是?”“他居然会说这样的话!我们当时都尬在那儿了,赶紧逃出了那个办公室。”

王石的人生比绝大多数人要波澜壮阔几分,但在倔老头自己心目中,他从未抵达过什么“里程碑”。他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难能可贵的坚强之处。“还不如说比较皮实、比较迟钝呢,再一个来讲,你不甘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抛物线,没有人永远在顶峰,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最重要的是你留下的是什么?坦率说,我觉得他不是一个今天的中国人,他也许是一个未来的中国人,”田朴珺说,“在中国企业家里头,他活得不像他这一代人,甚至不像80后的这一代人。他可能活得更超前,更加像之后的人。”

王石似乎和石头有不解之缘——不仅名中带石,母亲叫“石磊”,有四颗石头。他仿佛躺在深圳海岸边的嶙峋怪石,改革开放巨变洪流从它身体上激扬而过,雕刻出沧桑骨骼,但始终没有抹平锋利轮廓。“我当然不是鹅卵石,”王石说,“我很欣慰的是,到了这个年纪,我还是一块有棱角的石头。一般的石头经过岁月冲刷会变得圆滑,更通人情世故,但是我没有。我还是这样生活着,充满兴趣地追求新的东西去探索。”

总想标榜与众不同的王石,对别人眼里的隆重时刻自然提不起兴致。期盼生日停留在少不更事、吃不饱饭的时候,父母这天会给他一颗红苹果或者两枚鸡蛋。十七岁参军后,部队食物供给充足,他就将生日抛诸脑后了。

抵达七十岁那天,王石一个人清晨从深圳乘飞机到北京,他整天都在忙碌——开会、参观,大部分人没记起他的寿辰。他也不在乎。直到夜晚,和几位老朋友、新朋友餐叙。坐在一旁的田朴珺突然站起来,走出去,不经意地端上来一个最小尺寸蛋糕。“哎呀,你要早告诉我,我给你弄一个爆炸艺术来庆祝。”在场擅长火药爆破艺术的蔡国强懊恼道。

回家后,田朴珺对蛋糕里少量咖啡因过敏,连续两晚没怎么睡着。

“你要说今年这个生日,有什么记忆呢,我想起来了,就是这样。”

“你知道,它就是这么平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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