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没有心:深夜空虚,中国超3亿人的失眠故事(组图)

三联生活周刊 0

中国睡眠研究会在2016年公布的睡眠调查结果显示,中国成年人的失眠发生率高达38.2%,超过3亿人有睡眠障碍,这个数据还在逐年攀升。



文|卡生



夜行记录者老秦站在深夜3点的天桥上,这是他在这个城市游荡的第229天。深夜,天桥下来往的车辆不多,偶有大型车辆呼啸而过,卷起周边的尘土。“如果你注意听,你会在城市的深夜里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特别像站在一种巨大的空虚之中。”


《梅尔罗斯》剧照

老秦是失眠界的“老司机”,曾经和失眠“搏斗”多年,最终发现自己还是失败了。他的医生告诉他,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试试不要和自己的思绪较劲儿,实在睡不着,可以爬起来做点什么。老秦听取了这个意见,出门溜达成了他失眠时的必修课。这一溜达,他发现,这个他居住了10年的城市变得如此陌生,曾经车来车往的路边被小摊占据,CBD附近的工地灯火通明,比白天还要热火朝天。老秦觉得何不把这些城市深夜的声音记录下来呢?他回忆,第一次拿着录音设备出门时,自己也不知道录什么。

走到一个小摊前,他感觉到特别饥饿。“人在失眠的时候,头脑是昏沉的,但其他的感官却异常敏感,胃部的饥饿感是平时的数倍。”说这话时,他无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说这大半年来吃胖了不少。衬衫之下,很轻易就能看到他微微隆起的肚子。他每天晚上光顾的那家街边馄饨店,老板是个南方口音很重的中年男人,每天晚上11点出摊,差不多开到凌晨4点收工回家。中年男人用的炉灶是带煤气罐的,火一点上,“刺啦”一声就燃起来。老秦打开了他的录音机,记录了一碗馄饨的诞生。


图丨摄图网

你来我往,卖馄饨的男人和老秦混成了老熟人,开始主动和老秦聊起自己的故事。大概是媳妇生了重病住院,孩子在老家读初中,他其实白天还在一家附近的酒楼当配菜工,下了班准备出摊再赚一份钱……老秦问,那你每天睡几个小时?男人说收摊以后到家5点,他工作的地方大概9点上班,每天晚上也就4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用来睡觉。中年男人反问老秦,你怎么每天晚上那么晚都不睡觉?

老秦说,睡不着,失眠。中年人摇摇头。老秦猜测,他可能觉得城里的人真怪,能睡觉不睡。每一次吃完夜宵后,老秦都会多给他5块钱。老秦的失眠问题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可能是大学毕业之后找工作时的焦虑导致,也有可能是工作之后习惯了熬夜,总之睡眠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他曾经求助过医生,吃过安眠药,药物作用下虽然能多睡一会儿,但他总担心自己过于依赖药物,后来想通过睡前喝酒的方式自行解决睡眠问题,但很快发现自己出现了酗酒的问题。



《梅尔罗斯》剧照

当老秦每天深夜开始游荡之后,失眠倒是好了许多。他对我说:“在深夜里和那些被迫放弃了睡眠或者失眠的人聊聊,倒是让我平静了许多。”他好像找到了与失眠这个现实和解的办法。他在200多天的时间里,见过不少深夜里的不眠人,他们大多数出于生计无法入眠或被迫不眠。城市的现代化正在改变着我们的作息,白天与黑夜被分割成两个维度,那些选择在深夜里工作的人透支着睡觉的时间,赚取比白天更高的酬劳。

在这个星球上试图找回睡眠的人,数量巨大,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中国睡眠研究会在2016年公布的睡眠调查结果显示,中国成年人的失眠发生率高达38.2%,超过3亿人有睡眠障碍,这个数据还在逐年攀升。



宛玲是某一晚老秦邂逅的失眠者。她约莫20多岁,长相清秀。老秦说,在遇到这个年轻姑娘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姑娘穿着睡衣,站在天桥上,神情呆滞甚至有些恍惚。突然,姑娘以缓慢的速度爬过天桥上的围栏,老秦冲了过去把她从围栏上拽下来。后来,老秦把她带到了海底捞,点了满满一桌的菜,两个不眠的陌生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宛玲告诉老秦,自己失眠有10年之久。

最严重的时候通宵都是睁眼度过,一开始安眠药有用,之后即使加大剂量也没有反应。常年的失眠甚至让她产生了幻听,某一次慌乱之中吞下了几十颗安眠药,被送去医院洗胃的经历让她的同事对她敬而远之。宛玲报名成了他记录失眠的助理。宛玲跟老秦开玩笑说,失眠的人都像是入住了一个招待所,人来人往带着自己的故事,她连故事都没有,却是这个“招待所”里永久的客人。



两人日久生情,不知不觉成了一对儿。这或许是我听到的和失眠有关的最温情的爱情故事。宛玲现在已经怀孕,激素的变化让她开始感到困倦。“那是一种失之交臂的感受,只有接纳任何一种情况下不完美的自己,才能收获睡眠。”宛玲说。



白天不懂夜的黑

在朋友的介绍下,我被拉入了一个特殊的群——双向情感障碍互助小组。美剧《现代爱情》里安妮·海瑟薇(Anne Hathaway)扮演的女孩就是双向情感障碍患者,白天光彩照人,风趣幽默,一旦犯病,就像丢了魂似的对世界感到莫名的厌倦。

何V是这个群的群主,他是一名实验音乐人,早年有过吸毒史,如今已经彻底告别了毒品,但双向情感障碍的症状让他几乎无法入睡。他深知自己的痛苦,所以想通过建立这样的失眠群让病友互相抱团取暖,让那些孤独而边缘的个体找到温暖。他说,在群里,他像一个大哥哥,几乎所有入群的朋友都和他有过深入的失眠交流。


《杀死伊芙》剧照

姚希是这里面年龄最小的人,只有15岁。她每天都在自己的公号里更新一篇文章,大同小异都是孤独,希望被人理解。她写道:“白天笑得开怀,晚上丧得要命,我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情绪像过山车一样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只有在深夜里我才能感觉到安全,漆黑的环境能让我放松下来,但一阵阵悲伤随之而来。”聊起过往的经历,我渐渐走进了这个15岁孩子的世界。早年父母离异,她跟了母亲,母亲在离异之后状态异常,不知道出于一种期许还是责罚,对姚希所做的一切都感到不满。“在她对我不满的时候,一根扫帚抽打在我的身上,打得四分五裂。”姚希开始变得胆战心惊,无助时习惯啃食自己的指甲,她习惯躲避和母亲的正面冲突,那时候她只有10岁。


《小欢喜》剧照

上了初中的姚希把自己藏在父亲家里,母亲最终不得不放弃了抚养权。父亲再婚,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境况相比过去好了许多。她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学校,并开始了寄宿生活。在初中二年级时,她遭遇了学校的霸凌事件,原本孤独的人生背负了新的负担。“当20多人围在我身边,一起指责我为什么是这样的人时,我慌乱了,我做梦都会梦到这一幕。”来自学校非正常的社交关系成了压垮这个小姑娘的最后稻草。她想告诉父亲,想换一所学校,想学习绘画,但似乎都不作数,因为以她的年纪还没有能力对现有的生活说不。父母自然是不理解她的,她唯一可以交流的是群里的哥哥姐姐,她所有感受到的温暖均来自陌生人。


《少年的你》剧照

Cookie是群里的大四女生。昨天半夜她告诉我自己再次在噩梦中惊醒。她的梦境多是被困在一个地方被人追赶。她失眠的根源来自去年10月,实习期间谈了一个男朋友,刚开始一切都很好,哪知在他们谈恋爱的8个月后,那位曾让她感到有安全感的男朋友在车里强迫她发生了性关系。Cookie对于婚前性行为是抗拒的,这导致她一度认为自己的身体很肮脏,无法接受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对她的暴行。其间她自杀过,后来被刚知情的父母送进了医院,这让她幡然醒悟要报警自己被男朋友强奸的事情,但一切为时已晚,法律上缺乏证据。白天,这个群里的人们互相邀约撸串、打桌球、爬山,丝毫看不出与其他群的区别。到了晚上,这个群里总会有人表达再度失眠,惊醒于噩梦。

可以说,这是一个24小时都不会停止对话的群体。他们感到人生的无意义、自我放弃,甚至会陷入极度严重的失眠状态,同时,他们的失眠经历都有着极为明确的原因。我咨询过上海静和门诊部主任心理医师David Ammerschlaeger(中文名:艾德伟),他认为由某件事情影响后的失眠问题可以通过建立小组疗愈获得帮助,在坦诚的沟通和倾诉中一定程度上打开患者的心结。但同时,他也提醒,在这样的沟通小组里,如果出现负面的情绪和想法,沟通小组成员的关键做法并非评判,而应该有更宽容的态度。


女性,为何是失眠大军?

美国匹兹堡大学的安妮·纽曼(Anne Newman)教授等人于1997年公布的研究结果显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失眠。大量研究显示,女性失眠发病率约为同龄男性的1.5倍至2倍。在回应我失眠采访征集的人群里,四分之三均为女性。她们失眠的原因众多,其中职场焦虑、婚姻危机、产后抑郁占据了大部分。

“90后”小溪是一名互联网视频平台的员工,去年夏天生下自己的孩子后只休息了三个月便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小溪的公司是当下最热门的视频平台,尤其是在疫情期间,该平台的直播量翻倍。小溪所处的市场部原本只有十几人,她生完孩子回归团队之后发现部门里来了不少新面孔。上班时长对于产后的小溪来说有些吃不消,早上10点到晚上12点,当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回到家,好不容易可以躺到床上,好不容易有些许睡意,孩子半夜醒来要找妈妈。

小溪说,因为压力过大,休完产假后她的母乳分泌终止了,不得不给孩子喂奶粉。她心里充满了愧疚,但没有办法,除非彻底辞职在家做家庭主妇,否则职场的快节奏并不会因为你做了母亲而放慢脚步。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小溪逼迫自己抓紧一切时间睡觉,逼迫自己在开会的时候变得更专注。她向我描述起一次开会的经历:“明明我很努力认真地听对方说话,但思绪早已飘离了身体,对方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进去。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切的工作都卡在我的环节。”这种自我否定和怀疑没能让她把压力转为动力,却让睡眠变成了“在刀尖上的行走”,越是小心翼翼,睡意离她越远。在一次会议上,因为缺觉以及面对新项目的焦虑感,她的心率在静止状态下飙到了140,被同事直接送到医院看了急诊。

北京大学睡眠医学专家孙伟教授曾在《失眠疗愈》一书中谈起失眠者的一些共性,比如他们都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压力的来源大多数和“完美主义倾向”有关。小溪曾经拜访过心理医生,她想知道自己的睡眠障碍压力到底来自哪里。医生让她画一棵树并描述它,她说,这是那棵砸到了牛顿的苹果树。医生告诉她,作为一棵树,你为什么要赋予它那么高的使命感?小溪突然灵光一闪,她似乎找到了她思考问题时一贯的“强迫性原则”——为任何一件事找到它的意义。或许与她多年的工作习惯有关,在生宝宝之前,这种强迫性方式让她所向披靡,但做了母亲之后,对职场和家庭的双重担心,演变成一种不可化解的焦虑感。



和小溪处境相似的是我的一位极为优秀的职场女性朋友Rita,她是那种你一眼就能在人群里看到的女性。由于在某欧洲奢侈品牌做公关,她在穿衣打扮上有一套自己的审美标准。外人看来,这样的姑娘风光无限,是那种随时可以出演《欲望都市》的时髦女性。但她告诉我,自己失眠已经有3年,每晚都要吃半片安眠药才能入睡。

“我出生在北京,从小就是一个不愿意让父母失望的那种小孩儿。事实上我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过,除了我的婚姻问题。”在如今这个社会,女性一旦过了30岁,总会被打上大龄单身女青年的标签,当你在职场表现得越独立自信,身边的男性多数会猜测对方有极高的择偶要求,因此被吓退。Rita出生于1986年,这在国外是事业发展极好的年纪,但在中国,那些既定的、传统的标签一旦上身,无论多么上进、优质,反而成为婚恋市场里最大的阻碍。吃半颗安眠药,平躺在床上,尽量让自己身体放松,这是Rita每天都在努力做的事情。她工作的品牌总部和中国区有时差,大部分国外的邮件都在她准备睡觉时涌来。听着电脑和手机上的滴滴声,她不得不起身回复,待邮件回复完毕,等待她的则是漫长的无眠深夜。

情感、职场、生育如同压在她身上的三座大山,她想过,到底是现实将她的焦虑放大了,还是说自己其实也并没有走出标签化的自我认知?无论我们是否承认,现代女性在做婚姻、生育和职场的选择题时,已经离失眠这个事情不远了。 阅读原文

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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