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信息正义》

本文原发表于《大西洋月刊》。作者加里·巴斯 （Gary J. Bass） 是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著有普利策奖入围作品《血电报：尼克松、基辛格和一场被遗忘的种族屠杀》（The Blood Telegram）以及最近出版的《东京审判：二战审判与现代亚洲的形成》。

政治人物与学者不同，通常，学者的论述必然是前后一致，逻辑自洽的。政治人物却不同，他经常需要将就现实，为了现实的利益而抛弃理论和正义。

基辛格身为学者兼政治人物，他的一生自然就充满了矛盾。许多人或许只看到他光鲜亮丽的成绩单，却看不见背后那些见不得人的行径。

作为一位研究国际关系的学者，他把这种不光明的做法称之为“现实政治外交”，意思就是：没有人道底线的大国博弈（地缘政治），公然违反了美国自己“基于规则的自由国际秩序”原则的外交政策。（临风）



大西洋月刊截图

对亨利·基辛格来说无关紧要的人

这位前国务卿因其战略洞察力而备受赞誉，但人们更多记住的是他对全球冲突受害者的冷酷无情。

文：加里·J·巴斯 （Gary J. Bass）

译：DeepL | 校：临风 | 编：新约客

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今天（原文发表于11月29日，编者注）去世，享年 100 岁，他决心书写自己的历史。尼克松总统和福特总统的前国务卿和国家安全顾问通过他的回忆录和书籍，通过培养新闻界和外交政策精英，赢得了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和唐纳德·川普(Donald Trump)等不同政客的崇拜，为自己赢得了声誉。5月27日，在他的百岁生日之际，纽约公共图书馆为他举办了一场黑礼服闭门庆典，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 和中央情报局局长威廉·伯恩斯(William Burns)等人出席了庆典。

然而，尽管人们对基辛格对全球事务的洞察力以及他在与中国建立关系方面所起的作用赞不绝口，但他的政策却因其对世界上最无助的人们的冷酷无情而引人注目。他在越南、柬埔寨、老挝、孟加拉国、智利、阿根廷、东帝汶、塞浦路斯和其他地方的全部记录，又有多少讴歌他的人会去关注呢？

1970年5月，美国开始秘密对柬埔寨进行地面入侵，而尼克松却对白宫工作人员的鸽派论调不屑一顾。12月，在尼克松抱怨美国的空中轰炸到此为止还不够充分之后，基辛格传达了“对柬埔寨进行大规模轰炸”的命令。基辛格无视民用目标和军事目标的区别，说：“只要是会飞的，只要是会动的。明白了吗？”

1975年11月，红色高棉占领柬埔寨并开始大规模屠杀平民后，基辛格请泰国外长转达一个信息：“请告诉柬埔寨人，我们将与他们成为朋友”，他指的是红色高棉的高级领导人。“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但我们不会让他们阻挡我们”。

还有一次，基辛格对苏联镇压犹太人表示漠不关心，他在椭圆形办公室对尼克松说：“如果他们在苏联把犹太人关进毒气室，这不是美国该关心的问题，那或许是人道主义所该关切的”。

也许最能揭示真相的篇章是在1971年，在现在的孟加拉国发生的一系列大屠杀中，孟加拉国是世界上人口第八多的国家，但当时是巴基斯坦的东部地区，巴基斯坦是冷战期间美国的一个重要客户国。在冷战期间发生的最严重暴行之一的整个过程中，基辛格都坚定地站在巴基斯坦军事独裁政权的背后——他后来试图掩盖这一记录。几十年来，白宫录音带中一些最敏感的部分一直以国家安全为由被删掉。但在我自己关于这场危机的研究中，经过 10 年的争论，我得到了几批解密的录音带。



作者著的书籍《血电报：尼克松、基辛格和一场被遗忘的种族屠杀》。

巴基斯坦是从前英属印度的穆斯林地区分割出来的，最初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东巴基斯坦以孟加拉人为主，7500万人口中的许多人对旁遮普精英的高压统治和1000多英里外西巴基斯坦的军事独裁统治深恶痛绝。当孟加拉民族主义者在1970年的民主选举中获胜时，一场危机开始了。制宪谈判陷入僵局后，1971年3月25日晚，巴基斯坦军政府对孟加拉民众发动了血腥镇压，试图用枪炮迫使人们屈服。基辛格自己的白宫幕僚告诉他，这从一开始就是 “恐怖统治”。到当年 6 月，美国国务院公开估计至少有20万人死亡；9 月，随着杀戮的持续，中央情报局也秘密得出了类似的估计。大约 1000 万惊恐万状的孟加拉难民逃到印度，无数人死于拥挤不堪的难民营中的疾病。当不堪重负的印度资助孟加拉游击队抵抗巴基斯坦的进攻时，巴基斯坦于1971年12月进攻了比它大得多的邻国印度。随后的战争激烈而短暂，最终以巴基斯坦的耻辱性惨败和孟加拉国的独立而告终——美国在冷战中遭到惨败。

尼克松政府知道，它对巴基斯坦的影响力虽然不是无限的，但也是巨大的，因为巴基斯坦害怕印度——一个正式的不结盟民主国家，正在向苏联倾斜。然而，在杀戮开始前的关键几周，时任国家安全顾问的基辛格却没有警告巴基斯坦将军不要向本国公民开火。他没有迫使他们以某种粗略的形式接受选举结果，没有敦促他们与孟加拉领导人达成权力分享协议，以避免一场无法取胜的内战。他没有提出条件阻止他们实施暴行，也没有威胁说在暴行期间将失去美国的支持。

尽管基辛格的幕僚曾警告过他孟加拉民族主义的威力，但他还是接受了巴基斯坦军事统治者的说法，即孟加拉人是懦弱的民族，很容易被征服。他对尼克松说：“我猜孟加拉人并不是很好的战士”。在谈到东巴基斯坦境内的巴基斯坦军队数量时，他对尼克松说：“在看似困难的情况下使用力量是有回报的。因为所有专家都说，3万人无法控制7500万人。好吧，这可能仍然会被证明是正确的，但就目前而言，似乎还没有什么动静”。

巴基斯坦军队在试图控制东巴基斯坦的过程中，残暴对待孟加拉飞地的印度教少数民族。1971年6月，美国驻印度大使、前纽约共和党参议员肯尼思·基廷（Kenneth Keating）当面警告基辛格，“这几乎完全是对印度教徒的种族灭绝屠杀”。然而，在白宫的录音带中，基辛格蔑视那些为“垂死的孟加拉人”“流血”的富有同情心的美国人。在向白宫工作人员介绍巴基斯坦将军阿迦·穆罕默德·叶海亚·汗（Agha Muhammad Yahya Khan）如何在他1971年7月的秘密访问中帮助他进入中国时——这是他坚定不移地支持巴基斯坦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开玩笑说：“巴基斯坦安排这次旅行的隐蔽和伎俩令人着迷。自从上次印度教大屠杀之后，叶海亚就再也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在整个危机期间，基辛格一直蔑视印度人。1971年6月3日，他说：“他们当然是在刺激难民”，将巴基斯坦的军事镇压归咎于印度人。接着，他又把印度人当作一个民族来蔑视，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他们是食腐民族”。6月17日，基辛格在谈到印度人时对尼克松说：“总统先生，他们是极好的奉承者。他们是奉承高手。他们是含蓄奉承的高手。他们就是这样生存了600年。他们巴结--他们的绝技就是巴结那些身居要职的人”。虽然基辛格对印度人的不宽容集中体现在对巴基斯坦人的偏见上。1971年810日，他告诉总统：“巴基斯坦人是好人，但他们的心理结构很原始”。

尽管基辛格后来试图将自己与尼克松在“水门事件”中的违法行为区分开来，但他自己也为政府中的违法气氛做出了贡献。在1971年12月巴基斯坦进攻印度引发的战争中，基辛格竭力将美国武器通过伊朗和约旦运往巴基斯坦——尽管他知道这样做违反了国会的武器禁运规定。基辛格曾秘密告诉一个来访的中国代表团，他知道自己在违法：“法律禁止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向巴基斯坦提供装备。法律也禁止我们允许拥有美国装备的友好国家向巴基斯坦提供装备”。他对白宫工作人员、国务院律师和五角大楼律师关于向巴基斯坦转让武器是非法的警告置若罔闻。当着司法部长约翰·米切尔的面，尼克松问基辛格“这真的如此违反我们的法律吗？”基辛格承认这是违法的。尼克松和基辛格没有费心去编造关于行政权力的法律理论，而是一意孤行。尼克松说：“见鬼，我们做过更糟糕的事。”

基辛格非但不考虑其行为对人类造成的后果，更不用说为自己的违法行为道歉，而是竭力掩盖自己在南亚危机中的记录。直到2022年，他在《领袖》一书中仍在试图宣传一种经过净化的观点，他在书中委婉地称印度前总理英迪拉·甘地(Indira Priyadarshini Gandhi)为“令人恼火的人”——尽管在她任职期间，他曾多次称她为“婊子”，并称印度人为“杂种”和“婊子养的”。

今天，为基辛格辩护的人往往对这种粗俗的对外国的成见不屑一顾，歌颂他对美国国家利益的追求，却忽视了他对有些国家所造成的伤害。南亚危机发生几十年后的今天，人们对基辛格的印象已变得平常，与历史记录毫无关联。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是，为什么美国礼仪社会的大部分人如此愿意宠爱他，而不是诚实地面对他的所作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