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专访:意识形态烙印已经嵌入到中国文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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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四十年间,严歌苓这个名字就因为一部部长短篇小说、剧本等作品而为中国,甚至全球华语世界的读者所熟悉。但2022年初起,这个名字突然在中国社交媒体平台上成为敏感词,她的新书出版受阻,原本的合作项目被叫停,导演张艺谋根据她的小说《陆犯焉识》改编的电影《一秒钟》也被要求不再标注她的贡献署名。如果说过去四十年间,严歌苓得以勉强避开了政治审查的红线的话,当今中国社会的种种荒腔走板显然也让她越来越难以保持沉默。2020年初,新冠疫情突袭中国,曾遭警方训诫的吹哨人李文亮医生最终染疫身亡。她写下《借唐琬三字:瞒,瞒,瞒》,直指政府隐瞒真相的习惯作为。2022年初,北京冬奥会炫耀大国崛起之际,徐州丰县一名被拴在铁链上的八孩母亲震惊中外舆论。她发表文章《母亲啊,母亲》,喊出心痛与愤怒。她与中国政治审查制度原本微妙的平衡自此在无法维系。严歌苓一方面借影片《一秒钟》的国际发行维护自己的署名权,抗议中国审查制度在海外延申,另一方面与丈夫王乐仁在柏林成立出版社——新歌传媒有限公司,并于2023年出版她首部不需要政治审查的长篇小说《米拉蒂》。严歌苓与丈夫王乐仁先生接受本台采访,谈了这段与中国审查制度的交手经历。


与审查制度决裂

法广:严歌苓女士,您是一位多产作家。今年刚刚出版了新书«米拉蒂»。这本书不仅是您第一次不需要面对政治审查的作品,而且也是您首次自己出版,这也就意味着需要自己营销。能不能谈一谈,这两个“第一次”对您这次写作是否有什么影响?在这样的一个新条件下写作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严歌苓:这是一部非常长的作品,有35万字。我在开始写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之后会被封杀。我就这么开始写了。我认为我特别应该写这本书,特别是看到这两年中国局势和政治形势的这种紧缩,让我感觉到八十年代我们当时的那种生活和我们当时的那种希望,好像那种梦想实现的感觉实际上是一个幻想。现在我觉得那十年是多么的可贵,多么的不可重复!所以感到很悲哀。这部长篇小说有为它和我自己的青春唱一首挽歌的意思。

法广:如果是挽歌,那等于就是说八十年代初的那种梦想已经破灭了。

严歌苓:我说的是整个民族的感觉。

法广:具体指什么呢?

严歌苓:具体指改革开放啊,思想解放啊,人的自由啊,人性啊,这些都是在八十年代变成了正面意思的。

法广:从八十年代到现在,前后差不多四十年的时间,您能够感觉到这个自由的这个空间在不断地在缩小,是吗?

严歌苓:尤其是近十年,咱们说得(更明确)一点吧。

法广:十年可以说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您已经感觉到创作自由的环境在变得越来越小。但是您还是在2022年的时候,为丰县“铁链女”发声,写了“母亲啊,母亲”这篇文章。 也是在这次铁链女事件之后,您在中国被全网封杀。在此之前,在(新冠)疫情初期,您还针对中国政府掩盖疫情,造成严重后果,写了一篇文章:“借唐琬三字:瞒,瞒,瞒”。您对中国环境下的审查制度应该是有一种很清楚的认识,但您为什么当时还是写下了这些文字呢?

严歌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写的呀!我要反抗 ! 我要决裂 ! 这是我主动(这样做)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写了这篇“瞒,瞒,瞒”会有什么后果。我知道所有的严重后果,所以我才这么干的:不就是不在中国市场赚钱了吗?不就是被他们封杀了吗?So what(那又怎样)!

“写一个勇敢的作家应该写的作品”

法广:中国的审查制度实际上一直存在。您这些年主要是在国外生活,无论是在美国也好,在德国也好,都有非常自由的空间。但是您的作品在这之前,主要是面对中国大陆的社群,而他们是在一个有高度管控的空间中的读者。您在写作的过程中是不是也会面对一种撕扯:一边是很自由的空间,但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到不自由的读者环境?

严歌苓:我是不考虑不自由的,因为我知道我的读者都在大陆,而且审查制度也在大陆,审查制度决定着出版社能出到什么尺度。所以我是一边写一边在想:这个作品会不会出版?写«第九个寡妇»的时候,我就开始想:这部作品也许不会出版。但是不会出版,我写不写?我还是要写!我认为,有些书可能现在出版不了,过几年,过十年,过二十年,它一定会被出版。或者我生前出版不了,我死后也会被出版。 因为我认为这是部好作品,好题材。我不是为了一定要出版写的。我觉得我很幸运,已经把这些我认为可能出版不了的作品出版了,而且获得这么大的阅读量!我觉得我非常幸运,觉得我简直应该意外惊喜了,为我之前所获得的那些不管是财富也好,读者的喜爱也好。我已经觉得非常的惊喜。如今终于被封杀了,这倒反而是我有所预料的。

法广:也就是说,写作对于您来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谋生手段,而是真的是要表达自己对社会、对生活的一种看法,一种观察……

严歌苓:对。我们早已经走出了要为五斗米折腰的这种生活了。我的先生他当外交官,我们衣食无忧。我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呢?!写«第九个寡妇»的时候,我们当时在尼日利亚,我先生在那里担任外交官。我就觉得,我既然无后顾之忧了,为什么不去写一个勇敢的作家应该写的作品?!

法广:您在为“铁链女”发声和写那篇“瞒,瞒,瞒”的时候,您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在为公共事务发声。您怎么看一个作家和这种社会担当两者之间的关系?

严歌苓:我只是觉得我可能是一个忍耐力比较小的人吧。我看到这种不公,看到这种惨剧,我心里痛!我要来喊痛!那么我在喊痛的同时,可能放进了很多我的思考。但是这首先是一个很感性的反应。作家本身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很易感的人。在这种时候,你看到这样一个被铁链拴着的女人,你看到武汉人当时在那样的惨境下面,你不觉得痛吗?我觉得很痛。这些文章都是我用文字来喊痛的一些反应。这还不够知识分子的那种分量。那么以后,我觉得我还会这样(做)的,因为我希望所有的作家都能够不要怕牺牲。其实我也牺牲了。我牺牲了我每年在中国国内这么高的收入。人们常说:人为财死。不!我先把自己财路断掉了!我觉得我已经做出我所能够牺牲的所有牺牲了。 我不可能去挺着胸膛去喊:向我开炮吧,对不对?!

版权争议:“民主国家不应该接受侵犯个人权利的作为”

严歌苓的丈夫王乐仁曾是美国外交官。面对严歌苓在中国遭遇的封杀,尤其是严歌苓的名字被从导演张艺谋的影片《一秒钟》的贡献署名中删除,高声抗议这种对作家权益的侵犯,尤其是信奉民主与法制的社会对这种侵权行为的听之任之。

法广:作为一个在西方的政治、文化、社会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人,您怎么看严歌苓中文写作在政治审查中的这种挣扎呢?

王乐仁:我的国家的传统是自由表达,是艺术的自由,所以我觉得,审查是不应该的。艺术家应该发挥他的作用,应该可以比较自由地表达,说出真实的情况和他自己的看法。

法广:严歌苓作品最近遇到版权的问题。尤其是«陆犯焉识»这本书。张艺谋把它改编成电影«归来»之后,又在这个基础上拍了第二部电影:«一秒钟»。在这第二部影片中,严歌苓的名字被要求删掉。您觉得严歌苓的版权没有受到尊重,努力地和严歌苓一道去申辩。 您在谈到这种剥夺作者权益行为的时候,想到了1989年六四的时候的坦克人。您为什么觉得这种剥夺作者版权的行为这么严重呢?

王乐仁:这是由一封信引起的。一个主要的制片公司的高管在来信里威胁严歌苓,说我们就严歌苓版权问题写信给那些外国的电影发行公司,影响了他们的影片在国际上发行……我听了当然很高兴,因为我就是要影响在国外的发行,我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以便做出改正。但是那封来信说,如果严歌苓继续这样做,那”本公司““迫不得已”,要通知广电局来采取行动等等。这类话不能不让我想起八九六四时的坦克人:那些坦克代表着一种国家权力,而那个人,手里只有一个买菜的包,感觉他很孤单。是信里那种很大的威胁,让我想到了坦克人。

法广:就是:一方赤手空拳,但是面对一个强大的国家机器……

王乐仁:是。

法广:您帮助严歌苓为剥夺版权而申辩。言论审查其实在中国长期存在,大多数的作家或艺术家都选择了沉默,或者选择在国外出版,因为他们认为这是打不赢的战斗。但是您好像一定要打出一个所以然,打出一个是非曲直。您为什么这么坚持?

王乐仁:那我就先来讲一个故事。记得早几年以前,我在电视上看了一部电影,是一个发生在南部乡下的暗杀事件。这是一个真实故事。由Johnny Cash和Andy Griffith扮演主要角色。讲的是一个县里的地方老大,他控制着县里面的一切。一天,他和他的同伴在另外一个县的森林杀了一个人。案发地的警察非常认真,案件上了法庭。影片很大一部分时间是在法庭上对质。这是一次完美的犯罪,被告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案件发生在这个警察管辖的县……我讲这个故事是想说:在中国(面对这样的行为),我们没有办法,很难克服它,只得接受。可是在国外,在有民主、法制的国家,我们也愿意接受这样的情况吗?财产和署名权也是人权的一部分。我们可以不接受,可以抗议。所以我们抗议了。

法广:这种抗议最后还是取得了一点成果……

王乐仁:取得的成功有限,好像通过媒体的效果比通过律师效果更大。当然,律师走法律程序就会比较慢,而且对方也有律师,也可以拖延。但最后还是能提高大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有一些文章发表,提到了一些电影在中国被改编了,或被限制了,同时也提到严歌苓版权问题。尤其是我们的法国律师,他们找到具体证据,说明«一秒钟»确实是根据严歌苓的作品改编的。在百度百科上, «陆犯焉识»条目中,作者写着严歌苓。但«陆犯焉识»这本书启发了张艺谋的«归来»和«一秒钟»,一清二楚,而且也得到官方的批准。负责影片在各国的发行执照的大发行公司没有回复我们。但是我们的律师发现,这家发行公司后来的发行影片中,不再有«一秒钟»。取消了!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事。很可能是这家公司认为对方撒谎了,给公司惹来了麻烦,这个合同就结束了。可能是这么回事。我也是猜。

法广:实际上您是希望通过这次经历,让大家知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在中国,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审查现实,但是西方民主国家不应该接受这种不民主,侵犯个人权利的作为……

王乐仁:这种迫害,希望在中国也不存在。可是我们难道还要进口这种对一个艺术家的迫害吗?这是不应该的。可以选择不接受,可以选择抗议,所以我们就选择了抗议。

 

当作家、艺术家与八股合体……

法广:«米拉蒂»的一个突出主题就是创作自由。通过书中人物的经历,您从各个层面剖析了创作自由与审查的关系,写出不能在无法无天的想象力中自由创作,不能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的困境,对创作者的扭曲。其中人物父亲米潇因为意识到自己的作品虽然频频获奖,名利双收,但又走不出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的基因密码,他为此而痛苦。您在中国长大,青年时期也是在中国度过,您自己是否也曾经有这样的困惑?

严歌苓:我觉得我好像比我爸爸他们那一代人要幸运很多,因为首先我出国的时候只有三十岁,就是刚刚人在成熟的这个年龄,而且我很快就用英文写作了,因为我在读文学写作硕士生的时候,我们所有的阅读和写作都是英文。我觉得这给了我一个空窗期,从那种套话里跳出来。还有呢,就是我一边在给学校写功课,用英文创作。另外一方面我用中文写小故事,像«少女小渔»,«扶桑»,都是那个时代应该很有代表性的作品。要在台湾得奖和发表、出版,我就要尝试写一种中文——就是用即使没有共同的生长环境、生长背景的中文读者也能懂的中文。因为我有时候讲话,我的表姐、表哥、表嫂,他们都就觉得:哎,你们这个中文怎么好像跟我们台湾的那种中文是不一样的……这就可能产生一些理解上的隔膜。

实际上,在民国、五四时期,在1949年之前,无论香港、台湾,还是大陆,都是在同一种语境当中。也许香港有粤语的影响,但是在书写文字方面,基本上我们是一种同样的语境。但后来,因为我们不断地政治运动,隔一两年就有一个政治运动,一个政治运动就产生一大堆的套话。 这些套话造成我们的表达习惯实际上是不可流通的,因为文学肯定是表达你的内心活动,表达你的思想感情,表达人类共通的一些感情。如果你用这种实际上很套路化的一些话,人家就不懂。我觉得(人物)米潇可能就已经就成了这样,他画出的作品被他的女儿总结说,是一种“八股“式的表达。 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可悲的。无论你想怎么样去打破这种八股,但是因为你已经变成与八股合体,你自己在制造八股、八股在制造你,这种互相依存互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像我爸爸他们那一代的作家,艺术家,这些根本就拆解不开,都是血肉相连。 我比较幸运的是,我其实生活在国外的时间比生活在国内的时间多,我对此比较有自省意识,比较能够意识到什么样的表达应该是最新颖的最中文的,而不是最大陆中国化的那种中文。 所以我几十年都一直在提醒自己怎么样写出一种中文的中文,而不是大陆化的中文。

“我们民族的一种弱点:没有自省意识,没有反思的习惯”

法广:从您这本书可以看到您这几年表达的一些观点,对中国社会的一些观察。比如说在关于”铁链女“那篇文章里,您质问:你为什么不愤怒?在”瞒,瞒,瞒“这篇文章中,您提到国人的这种”“忘性。这本”米拉蒂“里也写了李真巧这个人物面对让她彻底心死的王汉铎表现出的某种宽容:“国人一次次从血泊里站起来,擦干身上的血,又把他们赖赖唧唧的日子过下去了……”。 您怎么分析这种所谓“既往不咎”的“忘性”或“宽容”?

严歌苓:就是无原则呀。没有原则,没有自省意识,没有反思的习惯,所以不断地重复自己的悲剧,不断地制造悲剧,不断地害人,也不断地害己,就这样无休无止的恶性循环。

法广: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况呢?这是一种民族文化的弊端呢?还是……

严歌苓:当然是弊端,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弱点,一个缺陷。是我们从心理上到文化上的(一种缺陷)。应该说,就当代中国来讲,根本不应该再发生了,因为我们现在跟全世界都连着呢,只要你主动一点,就可以明白什么信息是在骗你,什么是真正真实的东西。其实在中国大陆,你只要想得到真相,总是能得到。可能不像在国外那么容易,但是很多东西你不必去通过媒体去取证,你其实是凭自己的直觉。 如果你对整个中国1949年以来的历史有所反省的话,你就发现:哦,原来有很多共通的东西。每一次的运动,每一次发生的悲剧,对老百姓实际上有很多东西是相似的,甚至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如果说你对整个的当代的中国每一次的悲剧都记住了,都反思过了,都反省过了,都检查过了的话——就是作为一个民族的一份子,你去检查,你就会发现,我们为什么这么愚蠢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就像在一个运行轨道一样,逃脱不出它的那种引力。

整个民族本来就是一个糊里糊涂的民族。说要“向前看“。什么叫向前看?就是被人家咬了,被人家打了,都从来不去追究为什么,是我招打,还是这个人就是一个恶棍?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就没有搞清楚根性到底是什么?我们的悲剧的根在哪里?每一次都没有(思考),所以悲剧就重复发生在这个民族身上。特别是在共产党统治以后的这么多年,它想让你忘掉,它可以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忘掉,用媒体,用导向,用洗脑,用各种各样的方式。 本来一个民族就没什么记性,记性就很差。唐朝的杜牧在写«阿房宫»的时候就已经说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只有两代人:”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就是一代一代的人,哀的都是前人,而你自己正在重复前人的悲剧! 为什么会重复啊?因为你老在不为自己悲哀。这就是重复的根结。我就觉得中国人命真苦啊,怎么会形成这样的一种民族性格。

“政治运动的意识形态烙印已经嵌入到中国文化之中”

法广:这部作品的另一个凸出主题是“美与丑”,“好与坏”的评判。主人公米拉/米拉蒂以“美丑” 来看世界,任何被看作是“做人的艺术”的违心表现,都被她视作“丑”;书中“真巧“这个人物是一个被社会看作是被“毁”了的女性,然而却很有女侠般的勇敢。好像中国社会这种美与丑,好与坏的评判被彻底颠覆了,人们好像再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这是一种 “见仁见智”的结果,还是更是一种价值颠倒或缺失?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混乱?

严歌苓:我在最开始受到启发,实际上是在读捷克前总统哈维尔的一篇散文的时候。他在那篇散文里说,他发现,凡是坏的政权,凡是专制独裁的政权,他们的办公室也好,楼房也好,他们整个的审美观都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你看希特勒的那种国家大团体操式的、法西斯式的那种审美。 再看那些社会主义国家制造出来的汽车、盖出来的楼房,都完全好像丧失了(传统的审美)。其实像东欧也好,像俄罗斯也好,他们在革命之前,在实行所谓的社会主义制度之前,原本是有很好的(文化)底子的。 俄罗斯的绘画、音乐和文学都曾是世界上一流的。但是,他们实施了这种意识形态之后,很多东西就变得愚蠢、笨重、煽情……那么,到底是谁毁了这些民族原本所具有的好的那种审美呢?我觉得就是这种假大空的表达,这种煽情。所以,米拉蒂这个小小的孩子,意识到一个人的表达失度。 无论是做人,还是表达,这种失度——就是度数错了好多,过度了,在她眼睛里就是好难看、好丑。她的父亲在最后生命终结的时候说:我是那样丑过的人。 那些基本的作为艺术家的审美能力怎么可能不被彻底的伤害掉了呢?!他曾当着众人,挂着牌子,说“我有罪,罪该万死……”。在那种时候,个人的尊严已经被个人丑化到这种程度!所以他在最后对他女儿讲到了丢勒兄弟(阿尔布雷特·丢勒,15世纪末十六世纪初德国著名画家——法广注),说:我多么希望我代替你小吴叔叔(吴可,书中人物——法广注)去“丑”,就像孪生兄弟一样。 让我们之间有一个人的尊严这种对自己的爱保存下来。如果这种尊严被保存下来,我们就还没有彻底地丑过,那我们就有救了。他说,这是为什么我没救,因为我曾经那样彻底地丑过……(«米拉蒂»p.250: “人失去自尊、体面、美感,就没法子自我嫌恶,自我认丑。一度自我认丑的人,精神的伤残,可是比阿尔伯特伤残的手,要严重得多。”)

法广: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说文革,包括此前的反右等一次次的政治运动,留下的意识形态的烙印,实际上已经嵌入到中国文化之中了……

严歌苓:是的。我觉得,知识分子自己出丑和丑化别人这种过程是非常残酷的,所以我在«米拉蒂»里揭示了这些东西。为什么我要给这本小说取名«米拉蒂»,就是书中的米拉蒂形成了一种道德审美判断。

“不反思文革,我们在精神上永远也不可能真正进步”

法广:您有好几部作品以文革为背景。在这部«米拉蒂»里也可以看到您早期发表并且搬上银幕的小说«天浴»的影子。但中国社会其实好像已经忘记反右,忘记文革,您为什么在文革结束已经半个世纪之后,还在继续写文革?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个时代留下来的烙印始终就没有办法再从中脱离?

严歌苓:文革从来没被否定过。如果这个根子没有被挖出来的话,文革式的精神,文革式的话语,文革式的情感,就永远都还会重复下去。现在这些不是正在中国死灰复燃么?!相互揭发,互害互斗, 这不都是在文革当中推到登峰造极的么?现在不就又开始在登峰造极么?!不反思文革,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在精神上永远也不可能挣脱这样一种桎梏而去真正的进步。

法广:也就是说,中国人的创作力、想象力其实也就会长久地困在这种钳制之中……

严歌苓:是的,是的。这种过度的表达,歇斯底里式的感情,缺乏理性,缺乏度数,现在不是到处都有这样的人吗!这个是很可怕的。

法广:这本书也写到八十年代初中国社会在文革之后的那种爆发性的活力。但中国近几年自由的空间在不断地收紧,文革也在回潮。您觉得,如果,比如换一个领导人,或者发生其他变化,中国还会再出现、重复八十年代那种爆发式的解放么?

严歌苓:我想,重复大概并不意味着进步。因为我觉得世界已经走到现在,文明已经甩了我们好几条马路了。所以我觉得,我们如果能够再有一次整体的文化复兴的话,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方式。但是我相信它一定会到来的,就是一两年,要不就是五六年,最迟不过十年,它迟早一定会复兴的,因为这就是一种规律,谁也不可能把一个民族压制到这种地步,还能持续,因为这个民族已经睁开眼睛看到了,知道什么是文明,什么是进步,看到了其他的跟我们平行走着的这些国家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们不像北朝鲜。北朝鲜从来没睁开过眼睛,它的国门从来没有开过,它也没有真正的和外面联网。

挑战:走出潜意识里的那条红线

法广:我感觉«米拉蒂»这本书好像对中国过去这四十年走过的道路做了一个总结,也对您自己的创作生活做了一种总结。现在开始这种新的、完全独立于中国审查之外的创作生活,您是否也觉得在创作上也有一个转折呢?

严歌苓:当然。我觉得我首先要把自己解放出来,那些各种各样的对审查制度的揣摩等意识,过去我是有的,因为这在潜意识里已经形成了一种对自己的一道红线。你要怎么样把这些红线都给自己解开?不是说在潜意识里形成的一些东西能够在显意识中很快解开。所以,我会有意识地来做这些。我觉得我在将来的创作中,当然一定会更加地自由和独立吧。 现在我也很难讲能够做到、做好多少,因为这种长期的毒化,你已经没有感觉了。所以,今后的写作,选择什么样的题材,怎么写,对我来讲,都是一个挺大的考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