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以前，故事FM 播出了一期关于寻亲的节目，那期节目的讲述人张小雅历经无数的谎言和欺骗，最终在美国找到了被丈夫一家遗弃的女儿。

就像我们在那期节目里说的，从上个世纪 80 年代左右，中国就开始了涉外收养工作。截至 2016 年，已经有将近 15 万中国孩子被海外家庭收养。其中，很多孩子的家人，和张小雅一样，在因为各种原因遗弃或被迫失去孩子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寻亲之路；而很多在国外的孩子，也渴望寻找他们的来处。

跨越大洋两端，他们如何寻找彼此？他们又会经历怎样的痛苦、喜悦和尴尬？

今天节目的讲述人之一小龙女，是一个帮助海外收养儿童和父母寻亲的志愿者，在将近二十年里，小龙女经历并且见证了无数跨越时间与国界的寻亲故事。小龙女本人也一直在帮自己的女儿寻亲。

小龙女本名叫作龙兰，祖籍广东。2002 年，小龙女认识了一个来中国收养了两个女儿的美国男人 Brian，当时 Brian 募捐了一笔钱，想要捐赠给中国的福利院，请小龙女给他当向导和翻译。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相恋并且结婚，小龙女之后也去美国定居了下来。

她第一次寻亲，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1-第一次寻亲我先生是外国人，但他收养的两个女儿来自中国。我们没有结婚之前，他们三个人上街回头率是很高的——不管是去餐馆吃饭，还是去超市买东西，几乎大家都看着他们。

所以我女儿从小到大都知道她是被收养的。她从小对自己的身世就比较好奇：既然我跟身边的父母长得不像，那我到底长得像谁？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

我跟她说过，你爸爸妈妈生了你之后，可能家里条件不好或者女儿多，没办法才把你送走。但她见过我的家人，我家里是五姐妹，她就问我，妈妈，你有这么多姐姐妹妹，我有没有姐姐妹妹？

印象最深的那一次，她问我，妈妈，你也有那么多姐姐，为什么外婆没有把你送走？为什么我父母把我送走？她特别伤心，躲到房间里去哭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要帮她找到亲生父母才行。最起码让她看看她亲生父母是长什么样子。

小龙女所说的这个对自己身世感到好奇和难过的女儿，是 1998 年 Brian 和他的前妻一起收养的大女儿。就像很多来中国收养孩子的外国夫妻一样，Brian 和前妻之所以当初会来中国收养孩子，原因之一是了解到中国那时候的计划生育政策和庞大的孤儿数量。

而另一个原因呢，是中国的收养程序相对简单。从提交申请到收到孩子的档案，Brain 等待了不到一年。他拿到的关于孩子的全部档案就是一份出生证明和一份简短说明孩子在哪里、被谁捡拾的捡拾证明。

也因此，小龙女和 Brian 想帮大女儿寻亲，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2004 年，我们特意印了 500 份寻亲传单去大女儿被捡拾的城市，帮她打听消息。

她的捡拾地是民政局门口，我们找到了捡拾证明上说的所谓的捡拾人——还是两个人，但这两个人都向我承认，其实我女儿不是他们捡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我女儿。当年只是因为福利院要送养这个孩子，必须要提供这样一份文件证明，而他们刚好在民政局工作。他们的名字只是借用在这份文件上而已。

然后我问他们，我女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是怎么被送进福利院的？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

■ 图 / 小龙女二女儿的捡拾证明因为福利院提供的捡拾信息是假的，小龙女帮大女儿寻亲的事情就这样陷入僵局。不过除了帮大女儿寻亲，小龙女的朋友，一对在江西省鹰潭市收养了女儿的美国夫妇，请求小龙女去江西帮忙打听打听，拍些照片，所以小龙女那次回国还专程去了一趟江西。

没想到，在那里，小龙女有了一个意外的际遇。

他们的女儿是在江西省鹰潭市的福利院收养的，捡拾证明上说她是某一天在某个村被某某人发现并捡拾的。我去了那个村，帮朋友拍了一些村子的照片，还挺幸运地打听到了捡拾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我当时把孩子的照片给老婆婆看了，她看到之后特别开心。她说，实际上她是帮福利院带孩子的保姆，她代养了这个孩子几个月，直到孩子要被送养到国外才把孩子抱进福利院。

我当时觉得怎么这么巧，又是她捡的孩子，又是她代养了一段时间。我又问她，孩子具体是在村子哪个位置捡的。她一会儿说这边一会儿说那边，一会说不记得。我觉得不可能。孩子是一个生命，捡到孩子肯定会有印象。

因为当时向她打听的时候，周围有一些村民，我就跟她说，婆婆，可不可以去你家坐坐。我又去她家和她单独聊了一下。她才跟我说了真话。她说，实际上这女孩子不是她捡的，她是她的孙女。

我说，是你的孙女？她怎么到了福利院？

实际上，她孙女是家里超生的。那时候超生，必须要有条件交得起罚款，他们家里条件又不是很好，没办法才把孩子送进福利院。但毕竟是自己的孙女，她还是要求自己来带她。所以她才又是捡拾人，又是孩子送养到国外之前的保姆。

我对这件事情也是蛮震惊的。我记得见到老婆婆的时候，她背上背着一个孩子，然后拖着一个孩子。当时老婆婆就打了电话给她儿子，因为他们讲的是本地话，我不是很清楚他们到底讲了什么，但是从她的口气能听得出来，老婆婆很兴奋。

后来我问她要了地址，回美国之后就交给女孩美国这边的父母了。他们对这个情况也蛮震惊的。他们之间后来也一直有联系，美国的父母会定期寄孩子的照片给老婆婆。

■ 图 / 小龙女在张贴寻亲海报

-2-寻亲难：倪春美的故事

这一次意外的寻亲成功，在部分美国收养家庭里传开了，不少家庭找上门来，拜托小龙女下次回国的时候也帮他们的孩子寻找一下亲生父母。从那以后，小龙女每次回国，都要去全国不同的城市探访福利院和捡拾地，帮助其他人寻亲。

那时候，她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帮自己的女儿们找到亲生父母，没有想到，这一找，就是将近 20 年，而这件事也慢慢变成她最主要的事业。小龙女说，这二十年里，她接触的国外收养家庭和孩子，有上万个，但在她帮助下寻亲成功的家庭，只有几百个。

为什么寻亲这么难？

对于那些被收养的孩子来说，她们拥有的唯一线索就是捡拾文件上的捡拾人和捡拾地，但当她们回到当年的捡拾地，当初的建筑往往已经被拆毁或者重建；捡拾人也往往难以寻找到踪迹。即便找到了，也可能像小龙女大女儿文件上的捡拾人一样，被发现是假的，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不肯开口。而当唯一的线索断了，就只能像大海捞针一样通过报纸、网络等各种渠道发布自己寻亲的消息了。

比如 1996 年被领养到美国的女孩倪春美，她曾经多次来到中国寻亲，但最终都没有结果。

我叫倪春美，我在义乌出生，然后被单身美国妈妈领养到美国的纽约州。我一直对亲生父母很好奇，对自己的来源很好奇，所以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去了中国，开始寻找亲生父母。

那个时候我参加了一个关于从中国领养的美国孩子的节目，在那个节目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她的父母是义乌人，所以我和妈妈去义乌的时候，她和我们一起去了义乌本地的电视节目做采访。

■ 图 / 倪春美和她的美国妈妈那一次来中国，倪春美接受了义乌本地一些媒体的采访，但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大学的时候，倪春美专门来中国交换，学习中国的语言和文化，又来过两次中国。她去过自己当年被安置的福利院，去过当地的派出所，把自己的 DNA 录入了好几个 DNA 数据库，并且在更多媒体还有网络上发布了自己寻亲的信息，还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和很多寻找女儿的中国妈妈见过面。

倪春美听着这些来认亲的人操着她不能听懂的方言，感到茫然失措。而当她看到这些父母因为认亲失败而失望、难过的神色的时候，更加感到悲伤。

2019 年 12 月有一个疑似的爸爸联系我，当时我以为他真的是我的亲生爸爸。除了被遗弃的女儿之外，他还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和我长得很像。比如她的脸型、鼻子，还有微笑的样子。

我特别开心，我给妈妈发了那些家人的照片，然后妈妈给她所有的朋友发了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妹妹的照片，她的朋友们都说恭喜恭喜。

但是我们的 DNA 比对不上的时候，我很难过。我想放弃，不找了。

每一次希望破灭的背后，倪春美感受到的是更深的失望。虽然当时她并没有真的放弃寻亲，而是又接着在网上发布了新的视频，又接受了新的采访，并且和更多可能是她亲生父母的人取得了联络，但始终没有找到配对成功的人。

她觉得自己已经穷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放弃的想法逐渐变得强烈。

我现在认为他们可能知道我在寻找他们，但是他们有我不知道的原因，不想和我相认。

因为我认为我已经做了很多。在义乌，想寻找亲生女儿的父母可能已经知道我是谁，我的名字，我的故事。如果他们想找到他们的女儿，他们有方式找到我。

■ 图 / 倪春美

-3-无法交汇的两端

小龙女见证过，也经历过无数次和倪春美类似的失败与失望，但她认为很多中国的父母并不是不想找，而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自己的孩子被送去了国外。

小龙女形容，被收养的孩子和她们的亲生父母，就像是在大洋两岸各自延伸的直线，一边是在想找又不想找的矛盾心态里挣扎的孩子们，一边是只知道把目光瞄向国内的缺乏信息的父母。有些人可能各自艰难地找了很多年，却始终无法交汇。

最近还有一个女孩子跟我谈起，她从小很抗拒自己是被收养的。有些时候别人问起她，你怎么和你父母不一样，她必须回答我是被收养的，心情是很压抑的。

而且国外的父母都喜欢给孩子保留一些中国的传统，包括鼓励孩子去学中国的文化。有一段时间父母带她去参加被收养的中国孩子的聚会，她是拒绝去参加的。她很明确地说，我只想和这边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一样。

她是 2001 年出生的，已经开始打工了。那时候，她的同事老是说你不像中国人，你是不是日本的。所以她才决定做 DNA 比对，想确定一下自己到底是中国的还是哪里的。

结果查看 DNA 比对结果的时候，她发现和生母比对成功了。她又觉得没办法接受。她说当初父母这么狠心把她丢出来不要了，现在怎么可能又配对成功。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件事情。

我花了很多时间跟她解释当年的情况。实际上，她不是父母丢出来的。她是双胞胎，你知道，一生就是两个女的，等于她父母不能再生了。她爷爷就瞒着妈妈，留了一个孩子在家里，把另一个送到亲戚那边收养。亲戚想收养的时候，被人打了小报告，孩子就被抱走然后送进福利院了。

但这个女孩的收养文件写她是在马路边捡的，所以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弃婴。所以她对亲生父母是很怨恨的。

我和她说了很多，她又想了一段时间，才觉得她有承受能力，想亲自听一下自己的故事，才决定跟中国的家人联系。

一边是做了很久的斗争才决定做 DNA，才决定和亲生父母相认的女儿，而另一边，小龙女为了说服女孩的家人，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这个女孩亲生妈妈这边的家人，特别是她妈妈的妹妹，对外甥女的下落非常执着，一直在找。但她一直以为外甥女在国内，所以一直在国内，特别是周边的城市找。但是根本没有任何音讯。她又在网上发布了找外甥女的信息，然后我联系了她。

刚开始我跟她聊得还好，但是一跟她说我是帮国外家庭收养的孩子寻亲的，她就说，我外甥女是国内收养的，你联系我干嘛。

我跟她说，虽然你外甥女当年是那样的情况，但她也有可能是被送养到了国外。我跟她解释了很久，说她可以配合我跟国外的孩子做 DNA 比对。她就说，我怎么信你，我根本不认识你。她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是骗子，无非就是想骗她的钱。她直接把我拉黑了。

我也执着。后来我找了她所在城市的记者，记者和她说明了情况，还把记者证给她看，但她把记者也当成骗子。

但她有个姐姐还是妹妹的朋友在电视台工作，她们无意中谈起这件事，说起这个记者的名字。她妹妹的朋友说，我们电视台确实有这么一个记者。她才又主动联系了记者，但记者生气了，不理她了。

她就急了。后来，她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了她的姐姐，也就是孩子的妈妈。孩子的妈妈联系我，配合我帮她做了 DNA 比对，最终才出现了这样的结果。

■ 图 / 被国外家庭收养，正在寻亲的孩子 

-4-复杂又脆弱的关系

虽然两方都历经波折，但好在最终成功相认。女孩在得知自己和家人分开的真相后，感到非常意外，心里对亲生母亲的怨恨也消解了很多。而她的亲生母亲，原本已经和丈夫离婚，和另一个女儿的关系也很疏离，但这次相认让她得以和两个女儿的关系都修复不少。

不过，并不是所有寻亲成功的案例都有这样一个看似很「团圆」的大结局。地理、时间、文化的距离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复杂又充满脆弱，DNA 比对成功，可能并不是治愈的开始，甚至，可能带来新的伤痕。

有一个父亲，他找的是家里第二个女儿。当年是他亲自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门口，他远远地看着福利院的人出来，确定女儿被抱进去了，他才离开的。他还记得当年女儿裹着的被子是什么样的，还在女儿身上留了出生条。

他是 2016 年联系我，然后前年比对成功的。比对成功的女儿是被西班牙家庭收养了。他女儿发了一些照片给我，然后我发给他看，他打死都不相信那个是他女儿。他说，你发给我的这个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怎么都不像家人。

我跟他说，在国外成长的孩子，特别是我发给你的这张照片，你女儿是化了妆的，你不能凭那张照片来确定她不是你女儿。

后来我还是帮他跟西班牙找到的女儿建了一个群。他一直问他女儿，你的脚型是什么样的，你的手型是什么样的，你的手纹是什么样的？你被西班牙父母收养的时候，你身上裹的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出生条。

他女儿对他问的这些问题感到很莫名其妙。她把自己手型的照片，还有脚型的照片都发给他了，但这个父亲还要求他女儿把 DNA 寄回中国重新再做一个 DNA 比对。他女儿就问我，爸爸怎么老叫我再做一个 DNA 比对，我不明白。因为他女儿已经把她和妈妈比对成功的结果发给他了。

还有一点，他女儿收养文件上的出生日期和她真正的出生日期只差了一天，基本上是没有更改的。

她就觉得父亲这样子简直没办法理解。有一种第二次被拒绝的感觉。因为她当年被父母丢出来，已经是第一次被拒绝了，现在寻到了又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感觉父母是不是找理由不认自己。

后来他女儿就退群了，没有再和他联系。所以寻亲难，寻到了相认也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 图 / 小龙女和这个父亲的微信对话截图对于这一点，2000 年被收养到美国的 Rachel 也深有体会。Rachel 被收养五年之后，她的妈妈又在中国收养了妹妹 Olivia，虽然 Rachel 始终没有找到亲生父母，但 Olivia 幸运地找到了，找到之后的故事，却也没有那么圆满。

我叫 Rachel Forseen，今年 23 岁。2000 年 12 月 25 号，在我 10 个月大的时候，我妈妈从九江收养了我。

陌生人会对我说，我能够被收养很幸运。每当有人对我说这句话，我会觉得非常沮丧和不舒服。这句话好像在说我是一个负担，我亏欠收养我的妈妈，她是在拯救我，我应该心怀感激。在我看来，这意味着我好像不应该和我现在的家庭在一起。

我们被抛弃，我们被迫离开自己出生的国家来到一个白人为主的国家，这并不幸运。我不得不面对混乱，失去，悲伤，这并不幸运。这些天真又随意的说法完全忽视了我的创伤和我的整个人生历程。

我渴望被接受，渴望被认可，害怕被拒绝。我希望自己是「普通的」，但我不得不在中国人和白人这两种身份之间徘徊。直到大学，我才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不感到羞耻或愤怒。

我实际上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我的亲生父母。但我妈妈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找他们。她在这件事上一直非常积极。因为她同情我和我的亲生父母，她内心相信我的亲生父母从来没有真的想遗弃我。

她和我说过很多次，她收养我两天之后去九江参观，然后她哭了。她感到很难过，因为她会拥有抚养我的快乐，而我的亲生父母会错过这一切。她还觉得，我不能在我出生的地方长大，不能了解自己的根，这也是她希望找到我亲生父母的原因之一。

也因此，我妈妈刻意将中国文化融入我们的生活，并且让我们有机会去中国寻亲。

实际上，我已经去过中国三次。

我最近一次去中国是 2016 年，我和家人在妹妹出生的家庭住了 10 天。大概是在这次旅行的前一年，我妈妈有一天在 Facebook 上看到了一个帖子，说有一对父母正在寻找他们的亲生女儿。我妹妹的先天性心脏病、大致的出生地点和猜测的生日与他们帖子里写的相符，所以我妈妈联系了那个帖子的主人。

一个多月后，Olivia 的 DNA 和他们配对成功。我们很快通过微信与他们取得了联系。我们发现 Olivia 实际上是第二个孩子，她有一个大她 7 岁的姐姐和小她 7 岁的妹妹。当 Olivia 发现她有两个姐妹时，肯定很受伤。她一直在想，是不是她不够好所以没有像其他姐妹一样被留下来。

但 Olivia 的亲生父母告诉我们，Olivia 出生的时候，他们发现她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有一只手有残疾，他们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照顾 Olivia，所以把 Olivia 交给了一个亲戚，想等到他们经济好转再把孩子接回来。但据他们说，这个亲戚没有告诉他们就把 Olivia 送去了福利院。

当他们发现时，他们去福利院想把她找回来，但福利院否认 Olivia 的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妹妹的痛苦减轻了一些，知道她是三个姐妹中唯一被放弃的人，是有原因的。

我们决定在那年夏天与他们见面。我妹妹相当安静。她并没有真正参与，因为她当时正在与抑郁症作斗争。我想 Olivia 的亲生母亲也有点犹豫和保留。她知道自己不得不再次「放弃」Olivia，她可能想避免这种痛苦。在即将告别的时候，Olivia 的生母告诉她，她觉得她们还没有建立起真正的联系，她希望她们可以更进一步。

然而，几年后，他们和 Olivia 的沟通开始减少，又变得疏远。我妹妹仍然偶尔通过微信与他们聊天，但她最近试图与他们保持距离，因为她注意到她比他们付出了更多努力。他们经常忘记祝她生日快乐，每年她都会受到伤害。她想，damn，他们甚至不能记住我的生日，我对他们来说就那么无足轻重吗？

她觉得他们对她没有任何愧疚，甚至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所以，她把她的亲生父母描述成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 图 / 寻找遗弃孩童亲生父母的公告

-5-「家人」

家人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是血缘还是日积月累的相处？

就像 Olivia 定义的那样，「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即便跨越重重阻碍重新和血脉相连的人建立联系，也不能简单地成为家人。

对于这一点，小龙女自己也深有体会。她自己正是和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结成了最亲密的母女关系。大女儿和二女儿是她丈夫领养的，而小女儿，是 2004 年，小龙女去福利院探望时领养的。

福利院院长蛮热情的，特意把年纪大一点的孩子聚合在一起，给我们做了一个小表演。孩子们一排一排坐着个小板凳，给我们表演唱歌，我还记得当时他们唱的是《小燕子》。

我看得挺入迷的，看到其中一个小女孩，满头扎辫子，挺可爱的。我就问院长小女孩有多大，院长说三岁半了。我说那怎么还在福利院。院长说，这个小女孩有癫痫，像这样的孩子是很难送养的。

我就说我可不可以收养她。但是院长说这还不好说，因为这个女孩子是从其他福利院转过来的，他要先问一下。后来他说可以收养，我才收养了小女儿。

那时候她差不多四岁了，多多少少是有点记忆的，但是她的记忆随着成长的过程可能也会模糊。后来她六七岁大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本来安安静静地在吃饭，她突然愣住，说，你知道被丢在福利院是什么感觉吗？你当年为什么把我丢在福利院？

我当时就呆了，我说我没有把你丢在福利院，妈妈是从福利院收养了你。

第一次见小女儿的时候，福利院的院长跟我说，她是被人丢在一个村子，然后送进福利院的，但是她被送进福利院之前，是由一个寄养家庭代养了三年。我想对我女儿来说，可能她当年被送进福利院的那一刻记在她脑子里面了。

那天我女儿那样问我，我就觉得惨了，要帮她找到亲生父母才行。所以那天我就打电话给院长，问他可不可以帮我查一下我女儿到底是哪个村捡的。但是院长说，因为她是从其他福利院转过来的，到底哪个村他也不记得，他要问一下。后来他干脆不接我电话了，把我气懵了。

我又联系了寄养家庭。我收养女儿的时候，第一个要求是我必须要见一下寄养家庭。对我来说，他们也算是我女儿的家人，毕竟他们带了她三年。所以我记了他们的联络方式。

我问他们记不记得我女儿是哪个村捡的，他们说，实际上我们是她的亲生父母。

我说怎么可能。当时我也呆了。因为我收养女儿的时候，他们是在场的。福利院专程派车把他们接过来了。在我住的宾馆，我们见了面。

我记得当时我忙着跟寄养爸爸聊天，也想着让他们做一个最后的道别，就把女儿交给寄养妈妈抱着。但是聊着聊着，一转身发现她们两个不见了。

我们把整个宾馆还有宾馆周围都找遍了，找不到人。院长也急了。没办法，我就在宾馆等。等到凌晨三四点的样子，院长才把孩子抱回来。院长说，寄养妈妈把孩子拐到他们原来的城市去了。

当时我是蛮气的。她舍不得孩子，但也不应该突然把孩子拐走。但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我想着毕竟寄养妈妈带孩子带了三年，有感情是人之常情。

■ 图 / 小龙女和家人的合照当时寄养父母在 QQ 上回复我，他们就是孩子的父母，我真的呆住了。他们说，实际上她是我们的女儿，但不是我亲生的，我是孩子的姨妈，孩子是她亲妹妹的女儿。我女儿是她亲妹妹家里的第二个女儿，前面还有个姐姐。他们是农村的，还想生个男孩，所以把孩子过继给姨妈收养。

然后我女儿的姨丈，也就是收养父亲，他的朋友跟福利院的院长是朋友。福利院的院长说，他可以把孩子送进福利院免费上学，不光可以学到英文，以后还可以到国外留学，年满 18 岁学成了，以后就可以回国。所以我女儿三岁大的时候被送进了福利院。

所以那一次见面，他们知道我是收养孩子，但是从他们的另外一个观念来说，他们也是被告知，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形式，通过这个形式，孩子可以到国外留学。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孩子的合法妈妈。他们完全是被骗了，不知道那一天他们完全失去这个孩子了。

后来我找到他们之后，专程回国去了孩子的姨妈家还有亲生父母家。亲生父母家是在一个小村庄，我去的时候那些村民就大喊着美国的老师来了，谁家女儿的美国老师来了。

回美国之后，我很想把这些都跟小女儿说，但我们觉得以她的年龄，跟她说她会不会明白？我们就没有明说。但是吃饭的时候我跟三个女儿说，你们要是想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情况的话，你们记得要跟我们说。但是我小女儿什么也没说。

隔了大概三四年之后，她才突然间跟我说，我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我就把电脑上存的照片给她看了。她看了之后就什么也没说了。

又隔了一段时间，她说我想见他们。我说好，我帮你和他们视频。

跟他们视频的时候，我的情绪比她更激动。我说，你有什么话想跟他们说，有什么问题想问他们都可以。她就一直说，妈妈你跟他们说就好了，只是问了一些很简单的问题。她亲生父母那边是蛮激动的，但我女儿倒是显得非常平静。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还想见见她，他们又视频了好几次。但是后来我女儿很明确地说，我不想跟他们视频了，因为我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

一直到 2019 年，我们决定回国。我们问她，你要不要去看你亲生父母，她说好啊。所以我们第一次带她回国见了家人，在亲生父母家呆了可能有三四天。

我们到村子之后，整个家族的人都来了，他们家还摆了好几围，庆祝一下。亲生父母很想跟我女儿接触，但我女儿，我能感觉到她很开心，特别是那天看到这么多人专门来看她，她觉得我还是很重要的。但是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她觉得一下子要面对这么多人，她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

还有一点，她的亲生妈妈和姨妈都想和她亲。当时一个情景就是去到哪里都是我女儿在中间，姨妈拉着这边的手，亲生妈妈拉着另一边的手。偏偏我女儿不知道怎么做。她都没有喊妈妈，只是点点头。

那次回国见了她的家人之后，她父母，特别是姨妈，很希望和她保持联系，但是我女儿这边显得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很平静。我问她怎么想的，她说，我找到他们了，我见到他们了，对我来说已经知足了。但是我的家只是在这里，我的家人只有你们。其他人对我不重要，他们只是生了我而已。

■ 图 / 小龙女与家人的合照 

-6-填补内心的「洞」

Olivia 是想和亲生父母亲近但最终感到失望，而小龙女的女儿从一开始就对亲生父母态度比较冷淡，但她们都殊途同归地最终把亲生父母排除在了「家人」的定义之外。

或许，对于寻亲的孩子来说，寻亲之旅，重要的并非寻找「家人」，而只是想解开一些从被遗弃的时候开始，就无法避免的问题。就像Rachel和我们说，对她们来说，她们内心有一个「洞」，尽管 Olivia 没能通过寻亲得到彻底的「治愈」，但当她开始拼凑出更多的背景的时候，她内心的「洞」被填补了一点。

在经历和见证无数失败与成功的案例后，小龙女也觉得，比起结局是否「圆满」，寻找本身自有其意义。

虽然我女儿不是很热衷跟她亲生父母联系，但是最起码她脑子里面不会想着当年妈妈把她丢在福利院。那天我女儿那样子责问我，我能感觉到她很生气，很不开心，有被遗弃的感觉。她后来知道实际上家人还是很在乎她的，最起码她心里是平衡的。

寻亲是一个治愈的过程，而不一定是一个完美的结局。1000 个孩子寻亲，寻亲成功的可能还没有一个。但是很多孩子在寻亲的过程中遇到很多家庭联系他们，谈起他们孩子丢失的时候的故事，然后这些孩子从这些家庭的故事才知道，实际上这些父母的心里是有孩子的。他们知道这一点，心里也感觉好受很多，总比之前只知道自己是被父母丢掉的弃婴要好受。

包括找到了亲生父母，但可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完美的结局，但在这个过程中，最起码他们找到了一些答案。最起码他们以后去看病，可以填写一下，我问过我父母了，没有遗传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