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22天，护士们都很尽责，到了吃药的时间，会有人推着小车进来，药品上贴着大家的名字、床位等信息。他们问过你名字、年龄后，看着你喝水吞咽下去，才会去盯下一个。

26岁的“牛奶侦探”，是一名自由插画师。她中学时患上抑郁症，之后又发展出进食障碍，经受着厌食与暴食的交替折磨。两年前，深受疾病困扰的她决定住院治疗。

在重庆的一家精神科医院里，“牛奶侦探”由外婆陪伴着度过了22天。期间，还结识了不少同样症状的病友。



 画下自己的住院经历|讲述者供图

她以漫画的形式讲述了生病住院的经历，引发一些网友的共鸣。被抑郁症纠缠的这些年，“牛奶侦探”不断产生轻生的想法。在无数次的跌倒与爬起中，她边哭边跑，一直没有停下。

以下是“牛奶侦探”的自述：



我蛮早就意识到自己可能生病了。

大概高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出现了一些问题。每天都很累，是生理和心理上的疲惫感，大家在一起玩的时候，只有我坐在旁边休息。

抑郁症不光会在精神上出现诸如情绪低落、人际交往障碍等症状，身体上也会有一些表现，除了体力不足，我那时还会有皮肤触电的感觉，应该是大脑异常放电造成的，晚上睡觉，“鬼压床”也比较频繁。

最严重的时候，我会出现幻觉。比如午休，总会在半梦半醒间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往我这边靠。一开始非常害怕，时间长了就有点习惯了。

但它还是让我觉得困扰，学习时无法集中精力，还会想要获得一些“爱”这一类的东西，想要谁来关心一下自己。但我没有办法说出口。

我脑子里经常会有一个想法，就是我要回家。虽然人就在家里，但还是会想着要回家。这个家可能是一个概念上、想象中的家，不清楚具体的样子，但觉得应该是温暖的。

其实我生活在一个很顺遂的家庭里面，爸爸是教师，妈妈在政府部门工作。我是独生女，他们对我一直很关爱和呵护。所以我常常会内疚，会自责，觉得拥有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幸运了，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和小猫在一起|讲述者供图

患病后，我的脾气变得很差，和父母的关系也不太好。

大一那年，因为控制不了情绪，经常跟爸妈发脾气，我搬到外面租房住。我一直没告诉他们可能生病了，怕他们担心。或许说了，他们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时精神疾病的概念还没普及，我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矫情，抱着一丝侥幸，认为是自己大惊小怪。当然，也会有一些羞耻感作祟。我暗示自己不是真的生病了，也一直没有去就诊。

那段时间，我的状态很糟糕，还会刻意减肥。其实身高160厘米、体重50公斤并不算胖，但我就觉得没办法接受，所以每天都不吃晚饭，发展到后面，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变成了进食障碍。


 因为进食障碍变瘦|讲述者供图

我向来没什么朋友，高中的时候还被孤立过。

其实也是后知后觉，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衣服掉在厕所的地上，同学进进出出，但是没人告诉我。后来从一个同学那里得知，有人说我太孤僻，大家才远离我。其实有点冤，那时候考学压力大，我又是画室的前几名，希望自己能保持成绩，所以很少和同学一起吃饭。

而且我那时已经有些自我放弃了，有一个女孩想帮助我，但我已经没办法接收她的善意和力量。



大一那年，我去过一次医院。

当时挂的是普通号，先做了一套检测题，然后医生带我去找值班专家。专家看了记录，跟我说需要住院，还要有一个陪护。我一听要跟家里人讲，就没再回医院，开的药也没有去拿。

伤害了家人很多，我不想再给他们带去噩耗。

没多久，我因为感情问题受到一些刺激，有了一种被抛弃、不被认可的感觉。我对活着已经没什么信心了，出现了一些自伤行为，比如用小刀在手腕上划。

一开始是用美工刀，因为顺手。后面又特意去买了更锋利的小刀，起初是削铅笔的刀子，后来又买了手术刀一样的小刀片，非常小，大约一根手指那么长。我把它们藏在卫生间的镜子背后，不敢让父母知道。有时躲在卫生间自伤，有时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拿到自己房间划自己胳膊。


自伤行为|讲述者供图

其实我觉得，那是一种抒发。对我来说，是一种非常极端的抒发。精神上已经疼痛难忍，但是我的身体跟正常人无异。我没有一个出口，会把这个当作情绪的出口。它会把我的痛苦具象化，让我的痛苦变得合理。

心理医生后来告诉我，按照医学方面来讲，这种自伤行为会分泌一些类似多巴胺的东西刺激神经，所以我才会有一些成瘾的状态在里面。

那个时候，我是有想求救的。也是最后的求生本能，让我认识了后来的男朋友。现在他已经是我的老公，去年我们刚领了结婚证。

说来很巧，我虽然有进食障碍，却是在吃饭的地方认识他的。

之前经历过感情上的刺激，我搬回了家，那段时间，妈妈可能意识到我有一些不对劲，经常请假回家陪我，带我出去逛街吃饭。


 和妈妈吃饭|讲述者供图

我的进食障碍已有征兆，会非常强烈地阻止自己吃特定的食物，范围很广，碳水、甜食，高油脂食物等等。我不允许自己吃这些，觉得是在控制体型，但那时的体重可能只有 90 斤。

妈妈经常给我买衣服，也是希望我意识到，自己的身材是好看的，不需要减肥。

有天我们去常去的饭店吃饭，看到一个男孩子进了厨房，妈妈和老板很熟，就问，这个是你儿子吗？老板说，是。我妈妈就开玩笑说，哎，他长得很帅，要不要跟我女儿认识一下？

因为这句玩笑话，我主动跑去厨房，加了他的微信。其实也只是想讨我妈妈高兴，让她觉得我还是一个比较开朗的状态。

认识没多久，他就发现了我手上的伤，问是怎么回事，我说摔的。他笑笑说，摔能摔成这样吗？

他经常和我聊天，我画的一些小故事，也发给他看。那些画的内容都很悲伤。

我的目的很简单，想要吓退他。一是因为我真的没什么求生欲，二是我觉得他人很好，希望他能够早一点退出这种很危险的关系，所以主动透露这样的信息去警告他。

真正开诚布公地告诉他我的病，是在一次非常愉快的约会之后。我跟他说，有可能以后我们都见不到了。因为对我来说，这些快乐的东西很快就会让我产生一种疑问，就是，我真的配吗？我到底配拥有这些吗？



我们发展非常快，交往没多久就住到一起。一天早上吃完饭，本来都很开心，但我突然笑着笑着就开始哭。那时候我妈妈也在，我老公（当时还是男朋友）就说，要不去医院看看？

医生依旧让我住院。我们和父母商量过后，决定先不住院，在家观察一段时间。

那是一段很痛苦的日子，没有发生特别具体的、让我想要结束生命的事情，但是每天都非常疲惫，看不到希望。我做什么都很难快乐，对很多事情失去兴趣。进食障碍也进一步加重，体重下降到80多斤。每天饿得难受却什么都吃不下，闻到重口味的食物就想吐。

当时也做过一些努力。我有一个朋友在日本留学，她也有进食障碍，我们每天在微信上鼓励对方多吃一点，互相打气，但效果甚微。

我想画画，但处在情绪崩溃的状态，完全没有办法进行创作。

后来，我的进食障碍又从厌食逐渐发展成了暴食。基本上一整天都在吃东西，吃到吐，然后吐完歇一会儿，又继续吃。一年之后，我终于决定要住院。

住院需要有人陪护，家里人都在上班，就只能由外婆陪我去。


 在外婆的陪同下住院|讲述者供图

医院在接待精神疾病患者上很严格，所有行李都要进行检查，镜子、香水瓶什么的，都不可以带，怕你打碎了之后用来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药物也不能带，外婆给自己带的头痛药都被收走了。

住院前，我想着外婆年纪大了，不想让她担心，就告诉她是去治“吃不下饭”的，觉得能瞒住她。结果就像我画的那样，第一天就暴露了。

通过医生的问话和我的回答，她知道我情绪出了问题。当时外婆也很震惊，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反而还鼓励我说，加油，会好的。

住院的22天，护士们都很尽责，到了吃药的时间，会有人推着小车进来，药品上贴着大家的名字、床位等信息。他们问过你名字、年龄后，看着你喝水吞咽下去，才会去盯下一个。


 护士会盯着吃药|讲述者供图

我所在的病房一共有三个床位，另外两个都是初中生，他们都是由父母照看着，治疗抑郁症。中途有人出院，也有新的病友住进来。我在那里认识了不少病友，他们大多十四五岁，自伤行为都特别严重，如果不是一开始就收走了尖锐物，一定会有意外发生。

我那时24岁了，他们就管我叫姐姐。其中一个14岁的小女孩，状态非常差，情绪波动很频繁，她曾经哭着跟我说她之前的经历。

直到现在，我们都有联系。

相比其他病友，我当时的进食障碍比抑郁症要更严重。但我暴食的情况更多是发生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到了医院当着别人的面吃很多，会觉得是非常羞耻的一件事情。

所以住院后，我没有再暴食，但又开始往厌食的方向发展。外婆每天会劝我多吃一点。医院的餐车推上来，她会问我想吃什么，我拒绝之后，她就买一点自己要吃的东西，然后再跟我说，你吃一点我这个。



 小面包可以比前一天多吃一口|讲述者供图

我不吃东西时，外婆就监督我。哭的时候，她就在一旁陪我。外婆很少能说出什么大道理，但她的陪伴真的很有用。现在，我不敢说自己康复了，只能说好了很多，药物也控制在一个比较小的剂量。



我是自由插画师，毕业后没有从业经历，一直靠画画养活自己。

说起来，这个爱好还是一时冲动的决定。我初中很喜欢画画，拿着压岁钱报了美术班。妈妈知道后非常生气，觉得我擅自动用大笔钱的事，让她觉得吓人。

直到现在，她都觉得我的工作不稳定，更希望我去做老师。前几天还在说，谁谁家的女儿是体制内的，待遇有多好。听多了只觉得烦，但我也只是听着，不说太多。

决定把生病住院的经历画出来，也是巧合。前阵子和朋友出去玩，聊到住院时的故事，她震惊又好奇。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大家完全不了解的。

我画了一些住院片段，看到评论，觉得画出来蛮有意义的。有很多曾经或现在正在被抑郁困扰的人会给我留言，他们也让我觉得不再孤独，不是孤军奋战。


 住院时，每天上午要做物理治疗|讲述者供图

有一个网友告诉我，她以前是重度抑郁，现在已经当妈妈了。还有人发大段大段的私信，讲自己的经历，也会鼓励我。

留言最多的是关于外婆的情节。好多人会想到自己的家人。

我整个小学都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和她很亲近。把外婆的形象设定为母鸡，也是因为她很符合这个形象。外婆给我的感觉是乐观开朗的，但又非常胆小，会被一点声音吓到。她也很像鸡妈妈，会随时用很大的翅膀来保护我。

我的兔子形象也有来历。因为我经常扎两个辫子，发型跟兔子接近。加上男朋友和设计师朋友都曾送过我兔子玩偶，就一直把小兔子作为自己的人物设定。就连那次住院，我也一直抱着男朋友送的玩偶兔子，作为精神支柱。



爱人送的玩偶|讲述者供图

画画对我来说是一种自我拯救。有一次心情特别烦躁，画了一张有点乱的画，然后觉得心情好了一些。画的是一只兔子拽着自己的耳朵，从它的头上长出几条蛇。表达的是困扰我的混乱思绪。我觉得把情绪具象化，能对病情有一定的缓解。

这些画发在社交平台，原本只是小范围的分享记录，没想到会受到欢迎。如果能给网友一些陪伴感，或是对他们有所启发，我会觉得很高兴，这是很大的肯定。

我小的时候很孤单，会花大量的时间看文艺作品，看漫画和动画片，通过那些作品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不论是快乐还是悲伤，都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我也想画出一些像当时陪伴过我一样的作品，让它们去陪伴其他人。



我时常会想，自己是怎么患上病的，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

就医学层面而言，心理医生告诉我，这是个复杂病，现在还没有具体的定论。可能跟遗传、社会经历、原生家庭等等都有关系。

从我自身来说，或许跟遗传有关，因为我的外婆和妈妈都曾有过自伤行为，我的性格可能也是原因之一，我本来就比较内向，很容易把情绪都内化。

从住院起，医院安排了心理医生，一直陪着我治疗。有一次心理咨询，医生给我做了催眠。提到爸爸，我一直在流泪。他是非常爱护我的，但我却一直在做伤害他的事，说伤害他的话。我为此感到内疚。

大学搬出去前，有一次出门，妈妈开车，我和爸爸说着话，然后就吵了起来。现在我已经忘了为什么吵架，我只记得我跟他说，你好恶毒。

爸爸气得下了车，妈妈一脸无奈。

和妈妈的关系也一直让我感到痛苦。我画过一个故事，讲的就是和妈妈的相处。

最近一次大哭是因为看病回家，跟妈妈讲了医生的建议。医生建议，或许可以把减肥这件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比如请一位健身教练。妈妈却觉得我想一出是一出，这样下去警察（我的男朋友）也会烦我。这句话刺痛了我。



把这件事画出来|截图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没有更具体的问题，但我会觉得跟她相处有一点受伤。最复杂的就在这里，有爱又有痛。

这几年，接受了一些心理治疗和训练后，我会更多地意识到这一点。我知道改变她很困难，所以更多地调整自己的做事方法和心态。比如感到受伤后，放在以前我会跟她吵，现在我只会躲起来自己哭一哭，或者跟别人说一下，把情绪排解掉。

我改变之后，她也有明显的收敛。尤其我住院之后，她对我的要求更少了。但我妈妈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她的控制欲更多地体现在生活方面。

我们家有两只小猫，喜欢跑来跑去，会选择觉得舒服的位置睡觉。但是我妈妈会觉得，你要睡在猫窝里，会把小猫抱到猫窝里面，如果小猫跑出来，就再把它抱进去。我觉得自己有时候就像这两只小猫。她想要我更听话一些。

后面的住院分享中，我会画到一个小女孩的故事，就是我当时的病友。她已经读高中了，偶尔会分享她的学业和人际关系。我把她的角色画成一只炸毛的小猫。


水墨版的炸毛小猫|讲述者供图

她在非常痛苦的情况下挣扎了很多年，一直处于应激状态，就像小猫炸毛一样，人也像小猫一样温柔可爱。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不断崩溃，又不断重新振作起来。

根据我的了解，抑郁症多年的患者很多都非常坚强，不像大家想象中的那样脆弱。因为患病之后，生活就是一团乱麻，常常会陷入崩溃。大家就在这种崩溃的循环里面反反复复挣扎，咕噜一下子爬起来。摔倒，又爬起来。

我也是这样。既脆弱，又很顽强。在我心里，自己是一个边哭边跑的形象。很容易被击溃，但也一直在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