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0日，北京警方在宣传反电诈。图文无关。 （视觉中国/图）
被骗走三万余元的一周内，深圳市民黎筝不停地向警方、银行证明自己已经清醒，不会再给骗子转钱了——受骗报案当天，她名下的所有储蓄卡、信用卡即被警方采取保护性止付措施，不能使用，原因是防止她再次被骗。
所谓保护性止付，是指为保护受害者不再遭受损失，对其银行卡停止支付功能，只可转入，不能转出和取现。黎筝的银行卡开户行客服告知，对有可能再次受骗的银行账户，采取为期一个月的止付措施是全国一致的。
可保护性止付让黎筝忽然间无法用银行卡买菜、坐车，甚至无法给孩子交学费，她觉得异常不便。她发现，不仅是她一个人在想办法解除保护性止付，全国各地都有受害者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不少人还身负房贷，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
主动报案后被冻卡
2023年9月7日，黎筝接到诈骗电话时，正在嘈杂的大街上，对方让她确认社交账号安全中心里的“百万保障保险”是不是免费的。黎筝赶着去办事，本不太想理会。
电话那头的人说只需要几分钟，按照指示确认即可。黎筝在路上听着对方的语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按照对方要求下载一款“银行APP”，来回输入不同的业务编号、订单编号，尝试转款是否成功，从7元、8元的小额，一直到两万多元的大额转账。转角走进一处僻静的地方后，她忽然意识到被骗了。
黎筝当即挂断了骗子的电话，拨打110报警。此时她已经给骗子转账三万多元，不知能否追回。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福田派出所很快接警，打电话让她暂时在原地等待，将派警车过去接她。
派出所民警将她带去问话、做笔录。黎筝说，当时民警仅是对嫌疑人的账户做了冻结，并未提及会对自己的银行卡进行保护性止付。警方还把报案详情上传到国家反诈APP，后续登录时也能看到相关信息。
当晚9点，黎筝居住地所属的南山分局招商派出所民警上门，询问她是否遭遇诈骗，向她宣传反诈知识。黎筝以为诈骗案的处理到此告一段落。
但次日她准备用手机支付时，才发现自己名下的两张储蓄卡、一张信用卡均不能使用了。咨询开户行及招商派出所后，她得知是由反诈警方操作的保护性止付，按规定冻结一个月，如果要解除可以咨询南山分局反诈中心。但黎筝发现该电话不易打通，又通过全国反诈热线96110投诉。
此后，黎筝分别接到福田派出所、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的民警电话，他们表示会帮忙跟进协调，黎筝强调自己是意识到受骗主动报案的。也遭受了财产损失，“怎么可能再向骗子转账？”
她认为止付措施给她造成了诸多不便，家庭的吃穿用度、公司的流水都要用到银行卡，现在一切都“动弹不得”。而信用卡仍要继续还款，有可能面临逾期风险。
9月11日，在黎筝的强烈要求下，民警陪同她将两张卡里的7000余元取出。尽管如此，她认为储蓄卡不能转账、信用卡不能使用，仍然难以维持日常生活。
9月12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南山分局反诈中心查询，反诈中心工作人员表示黎筝名下的银行卡的确处于“保护性止付”状态，将48小时止付持续循环直至一个月，如何解除可以咨询南山分局。但此前，黎筝已经多次和南山分局招商派出所沟通，并不能解除止付。福田分局民警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黎筝遭遇的是普通的电信诈骗案，解除保护性止付事宜已跟南山分局沟通，协调处理，更多案件详情则不便透露。
黎筝奔波于两个派出所的时候，发现她遇到的情况并非个案，现场有不少来申诉银行卡冻结问题的电诈受害者。在网络上，各个社交媒体也有受害者询问保护性止付该如何解除，所在地的ID地址包括江苏、湖北、浙江、福建、安徽等：“上个月21号止付到现在都还没解，有没有知道该怎么处理的”“我还有银行按揭受影响”……
初衷是防“执迷不悟”
北京市盈科（深圳）律师事务所律师郭志浩长期关注解冻卡类案件，提供解冻卡方面的法律咨询。据他了解，保护性止付最初源于2020年的“断卡”行动。
根据公开资料，2020年10月10日，国务院召开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工作部际联席会，决定自该日起，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断卡”行动，目的主要是应对电信网络诈骗持续高发的一大根源——电话卡、银行卡的管理失控。
郭志浩律师称，“断卡”行动开始后，银行卡因流入不明资金而被冻结的情况增加了，他一周就能接到上百起解冻卡的咨询，其中保护性止付的咨询也偶有出现，但总体比例较低。2020年至2022年，咨询解冻卡的100件案件里，仅有一两件是保护性止付；2023年以来，这类案件的咨询量增加，100件案子里有四五件。对于保护性止付，郭志浩建议当事人如果不急用银行卡的话，不必找律师代理，因为一个月后绝大多数也会自动解除，“折腾来折腾去也只是提前一两周”。
至于止付咨询数量增加的原因，郭志浩并未发现2023年有新增的公开文件，应该只是个别地区在执行方面的调整。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2023年6月以来，全国已有多地公安发布《关于开展反诈劝阻及保护性紧急止付的通告》，其中止付的时间及解除方式的表述不一：江西省宜春市公安局袁州分局在6月7日的公告中提到：“如果您已经向涉诈账户转账，分局将第一时间对您的账户进行保护性止付，48小时后可自行解除”；青海省西宁市公安局在8月的公告中提示：“如您名下银行账户出现只收不付的情形时，请您尽快前往就近公安机关说明情况，提请解除止付恢复银行卡正常使用”。郭志浩认为，各地止付的初衷都是一致的，防止受害者执迷不悟，再次向诈骗账号转账，但尚无明文规定执行尺度。
南方周末记者在采访中联系上一位曾“执迷不悟”的受害者。27岁的广州在读博士生陈强7月曾深陷投资炒股诈骗群。那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开户时对方可以视频真人验证，转账提供的是第三方对公账户，且该公司是存在且营业的。
陈强深信不疑，连续三日向该账户转账“投资”。7月19日，反诈警察将他接到警局，告诉他在给“预警账户”转钱，陈强完全不信，“我不可能被骗”，警察反复“教育”两小时，并对他的账户采取48小时紧急止付。
陈强将信将疑，将自己已被提示受骗的信息告诉了骗子。骗子先是私信他，告知说自己也因为公司银行账户风险问题被叫去警局了，目前“机构”已经在调查，不会影响投资安全。次日，“机构”发布了处理通告。几番操作后，陈强转而又相信了骗子。
紧急止付结束后，陈强继续向骗子转钱，直至数日后，骗子诱导其把所有钱都投入其中，陈强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五万多元已被锁定，无法取出。陈强坦言，他走出骗局花了几天时间，48小时紧急止付的确起到一定作用。
这种案例不在少数。在浙江的王雪妮于8月11日被骗时尚未意识到问题，直至公安机关发现诈骗分子的银行账户接收过她的转账，提示她正在遭遇电信网络诈骗。当天，她到派出所接受民警问询，所有的银行卡开始止付，持续时间为32天。
另一位在广州的受害者林晴晴也是在警方提示下到当地派出所报案做笔录。不过，林晴晴称，她解除止付流程很顺利，到反诈中心填写“解除保护性止付申请表”后，居住地附近的派出所民警上门核实并进行反诈宣传，很快银行卡解冻了。
根据林晴晴发布在社交账号上的“解除保护性止付申请表”，表格内容除了基本的信息以外，还要求填写“有无与民警见面劝阻”；要写明被止付的银行卡解除止付后的用途，交易情况要写明向谁转账，并附上转账理由等。
但许多网友的解除止付流程并不顺利。在知乎上，一个IP属地在江西的网友称被异地公安止付，解除后仍然限制非柜台交易；一位江苏的网友称，当地解除止付需要40天，必须亲自过去；有人很慌张，表示即将要还款，不知道止付措施什么时候能解除。
林晴晴发布在网上的“解除保护性止付申请表”。 （受访者供图/图）
“灾后重建”
陈强形容被骗以后的生活是“灾后重建”。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上学，仅有的微薄积蓄在这次诈骗中一扫而光。“被骗后连吃个15元的牛肉面都会犹豫一下。”陈强说，而更令人窒息的是这样的日子预计还将持续一年多。
他一方面反思自己的贪婪和自大，对第一次进警局的表现感到可笑，“（自己）态度非常恶劣”。在他醒悟后，曾给当时做笔录的警察打电话，询问是否有追回的可能，对方告诉他，境外诈骗难以追回，更何况距转账时间太久。
另一方面，陈强希望“灾后重建”能顺利一些。在他停止转账，完全走出骗局后7天，接到了老家公安局打来的电话，告知其所有银行卡将止付一个月。“好不容易被骗钱后自己看开了，结果卡给我封了。”陈强说不知道止付需要持续多久时。
王雪妮也提到银行卡被止付后的焦虑。她多次电话询问警方及开户银行，什么时候可以解除止付，对方只说“再等等”。出事前，她曾借了一笔微粒贷，止付后只能借钱还款。在得知确切的解冻时间前，她非常担心借朋友的钱还不上。王雪妮没有告知家属自己被骗，而止付后没有钱用，很容易露馅。为此，她吃不好也睡不好。“保护性止付其实也是对被骗的人的一种惩罚吧，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王雪妮说。
黎筝不认同“教训”的说法，她认为自己是受害者，被骗已经是极大的教训。
在社交媒体上，寻求解除止付方案的帖子很多。浙江的朱静娴由于丈夫的疏失被骗63万元，报案后银行卡冻结48小时。但案发25天后，银行卡仍被保护性止付，同时还会接到各个街道派出所询问被诈骗的情况。35天后，其银行卡依旧未解，到公安局说明情况后，回复需要再等48小时。
黎筝理解发帖的网友，她认为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已然醒悟的受害者可以提早解除止付，而非一刀切。9月13日，招商派出所民警将黎筝名下所有信用卡解冻，同时将一张储蓄卡暂时解冻，让她先还上公司贷款。黎筝说，9月14日，福田派出所负责人向其告知，派出所内部针对此案做了讨论，认为其中存在警方内部信息交换不够通畅的问题，应该对市民诉求予以体恤，协助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