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诺奖”得主竟是房贷客户经理?同事: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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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小说里的人物相似,海漄经历着平行世界。10月21日晚,海漄是站在台上的科幻作家,从他的偶像刘慈欣手中接过银色奖杯。他的《时空画师》获得了2023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十多个小时后,当他抵达深圳宝安区的办公楼35层,回归了另一重身份:银行房贷中心的一名客户经理。和往常一样,他即将奔波于业务指标,偶尔在下班途中仰望夜空。

10月24日,海漄工作的银行为他举办了一场媒体见面会。

众人簇拥下,有记者问:“这(得奖后的)一切是不是也很科幻?”他笑了,点点头。

他的小说里,主角赵希孟能将精神抽离肉体,遨游在高维时空中俯瞰山河。

现实里,海漄不愿化作鬼影,舍弃美丽的平凡世界。

“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他说。幻想的背后,仍是生活的引力。



10月21日,海漄《时空画师》获最佳短中篇小说奖。图源新华社

拿完奖后,

他仍然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人

10月24日早上10时,办公楼35层的会议室早已“严阵以待”。

10余家媒体的名牌环绕着大桌中间的“海漄”两字,三台三脚架按照不同角度架设,桌上的电脑排成一列,屏幕上充斥着罗列好的提问。

“放他面前比较好。”几位记者涌上前,在“海漄”的名牌前摆上媒体单位的标志物,确保一会儿拍摄能够入镜。

“各位再等等,海漄老师马上就到了。”工作人员说。



发布会准备就绪。

几分钟后,海漄推门而入。

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先鞠躬说道“大家好”。坐定,他左右扫视了一番,随后便抬起眼睛朝上,有些不敢直视面前的人群,双手交握在一起。

“作为继刘慈欣、郝景芳之后,第三位获此(雨果奖)殊荣的中国作家,海漄老师有什么感受?”主持人开场发问。

“意外。”海漄腼腆一笑,他从未预想过这三天的场景。

2020年,编辑田兴海第一次拿到《时空画师》的稿件。吸引他的,是故事把可读性、通俗性和科幻创意结合得很好,又在此基础上结合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历史科幻不算主流,但也不是很小众的领域,要在史实的框架上展开想象。”

而在海漄看来,正是历史科幻的元素在以往的科幻小说作品中比较少见,成为了打动评委的重要原因。

海漄说,事实上他从未去过故宫,最早是在大国宝藏的纪录片上看到了北宋画作《千里江山图》。他不禁好奇,年仅18岁的画师“希孟”为何能得到宋徽宗亲自指点,此后又为何从史料里销声匿迹?他想在小说里,为“希孟”续写一段人生。

于是他结合了另一幅南宋画作《骷髅幻戏图》,平衡史实和想象,创作了一段故宫中两幅画作交融,现代警官周宁遇到古代“鬼影”赵希孟的故事。

2022年4月,《时空画师》发表在和田兴海有版权合作的《银河边缘》杂志上,并在今年6月入围了雨果奖。

“我没和别人说过入围的消息,因为我觉得入围就入围吧,后面和我关系不大。”海漄笑道。

10月21日晚,尽管田兴海预想过得奖的可能,但他听到“海漄”两字时,“慌乱,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坐在第三排的他站起来呐喊、拍照。当获奖信息在大屏幕出现时,他的手机上闪过一串恭喜的微信。

得奖后,《时空画师》有过“不够科幻”“想法不够新鲜”等争议,但比起作品本身,网上议论更多的,是科幻作家“海漄”的双重身份。

前一天晚上,海漄刚结束在银行的工作,从深圳飞往成都参加颁奖典礼。

领奖时,他依旧身着银行行服,双手扶着演讲台说道:“我直到现在,还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没等闭幕式结束,他赶往成都双流机场,搭乘最晚的一班飞机回到深圳,他把奖杯留在了成都,担心过安检麻烦、登机时间紧张,因此耽误了行程。

周一早晨,他准时出现在深圳宝安区的办公楼里。

“海漄今天又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他的同事说道。



24日一早,深圳宝安区的办公楼人头攒动

“真不知道他写作,没看出来。”

“我觉得您是非常有写作天赋的一个人,当初是因为什么契机进入金融机构?”发布会上有记者提问。

海漄的语调提高,显露出少有的焦急,“我并不觉得我的工作比写作成就低,当时很单纯,觉得金融是一个有非常多机会的行业,我们年轻人不追求机会追求什么?”

海漄的前同事刘越(化名)回忆,大约十年前,他和海漄通过同一批校招进入银行,坐在前后座。

“说实话,第一眼不留意,压根不会发现他的存在。”刘越只记得,海漄行事颇为低调,不过业务上着实厉害,大大小小的表彰拿了不少。

2014年因为银行业务改革,两人到不同的支行工作,分别做财富和个贷。因为业务有重叠的部分,刘越有时会收到海漄的微信:“不好意思,兄弟拜托帮个忙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2017年,聊了聊彼此的指标,之后有遇到,都只是匆匆打个招呼告别。

今年10月22日,刘越收到朋友发来的雨果奖颁奖视频,“快看,这是不是你同事?”

他仔细瞧了瞧,嘟囔道:“不认识呀。”又叫来之前一同在银行工作的妻子看,对方也没认出来。

直到刘越打开朋友圈,发现深圳的金融业者都在转发“有兄弟拿了雨果奖”,很多人翻出了海漄的真实身份,他这才和妻子恍然,确实有点像。他身边的很多同行还在说,“怎么都没有这个人的印象?”

刘越说,每天九、十点开完会是银行的常态,大家都是埋头苦于指标,“真不知道他写作,没看出来。”



2023雨果奖在成都揭晓。图源新华社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2016年,编辑田兴海在一个科幻作者群里初识海漄。

田兴海记得,海漄在网上不算活跃,只是偶尔会发言。但他眼见海漄是湖南湘潭人,自己在那儿呆过不少时间,这才加上了好友。

田兴海得知,海漄上学时发表过一两篇作品,但后来因为工作,写作中断了很多年。不久后,田兴海就向海漄邀约了第一篇稿件。两人由此开始了陆续的合作。

田兴海认识的海漄,写作时很固执。“他会特别配合编辑,但他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他会妥协,丢掉一些创意,不过如果是他特别看重的东西,他会坚持。”

田兴海回忆起最近的一次争执。

海漄未发表的作品《极北之地》,改编自苏联修建白令大坝的历史事件,在此基础上虚构了一段叙事。争议不免出现——“虚构的尺度在哪?”

田兴海劝说海漄,加一些更有戏剧性和曲折的情节,会让小说更符合类型文学的阅读范式,更受商业化的青睐。但他看到,海漄不肯让步,“虽然是虚构,一定要把握住真实性”。争论了好久,田兴海最终决定尊重海漄的想法。

“历史本身是一个非常厚重的东西,是一门非常严肃的学科,我在幻想的时候是非常非常谨慎的,不能陷入所谓的虚无主义,不能违背历史通行的常识。”一谈到创作,海漄抬起的眼睛逐渐聚焦、发亮,像是打开了话匣。



海漄在接受采访。

每天计算着时间与收入,

也会在下班途中看向夜空

“金融和科幻确实差得很远。”海漄说。但在他眼里,两个世界从不冲突。

工作时,海漄必须追求高效率、细致。

写作时,海漄便如学生般考究。他会在知网上搜索题材的关键词,把论文和资料下载好一篇篇阅读,遇到不懂之处询问身边的朋友。

田兴海说,和一些随性的创作者不同,海漄写作前都会和编辑商量好才开始动笔,把握好沟通的分寸,交稿时基本不会拖稿。

他第一次见到海漄真人,是在2018年的深圳科技大会上。面前是一位标准的职场人士,“就是在一线城市工作的白领,同样直接穿了一身西服过来,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和他印象里很有纪律性的作者形象得以重叠。

不过比起勤奋,海漄更将创作视为爱好。

“我从没想过要把爱好当饭吃。”他强调:“我为什么珍视科幻,因为它对我来说,确实不是一个很功利性的东西。不会想着要取得多大的突破,但让我有了心理的归属,让我很充实、很幸福。”

儿时的海漄,父母双双是厂里矿工。放假时打发时间,故乡三层楼的书店成了他的“私密花园”。从《海底两万里》读到《珊瑚岛上的死光》,当时他对科幻还没有概念,但阅读让他在孤独之外,找到了可以自得其乐的世界。

后来,海漄沉迷于《科幻世界》,一期不落。他借用刘慈欣的文字,幸福的人生在于迷上某样东西,当时他从科幻小说里找到了。“热爱、熟悉之后就想去成为它,这是一个非常自然而然的选择。”

有一次他爬山,就在海边上。在山与海之间,他看到一座小山的“豪情壮志”, 心里升起倚绝壁、眺碧海的快意,笔名“海漄”由此而来。成年之后,他来到了这座山所在的城市深圳。

在这里,他每天计算着时间与收入,但也会在下班途中看向夜空。

“有很多困惑,另外一颗恒星的世界离我们到底有多远?它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小点,但实际上是很多光年以外传来的信息,它现在的真实情况跟我们看到的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这颗星星存不存在都是一个问题。”

此时,海漄的眼睛看着星空,脚踩在地面上。他觉得生活中很多过不去的坎、剧烈的变化,在宇宙宏观的尺度上,根本不算什么。人生也是如此,未来有许多不可预测之处,享受当下就好。

晚上回到家中,海漄把门一关。家里一间卧室是他的书房。在不用很大、但是封闭独立的空间里写作,是他的习惯。

两个世界正在交织。

“在现实中有很多顾虑,很多羁绊,不能由着自己的理想去做一些事情,但是小说中可以。生活中不能做到的东西,可能在我的人物中得到一些拔高、升华。”海漄说道,创作给了他幻想的空间。在喧嚣的大城市里靠写作获得片刻平静和独处,是件自在和舒服的事。



海漄在拍摄合照。

好好做我的工作

安心写我的小说

“我觉得等咱们这个热度过去之后,我还是可以回归日常,好好做我的工作,安心写我的小说。”

几天里,海漄正被电话和信息困扰,经常接起电话,对面是媒体,他耐着性子解释,如果有采访需求要找银行的对接人。传播度这么高,已经对现阶段的工作开展有一定的影响。他说,做营销岗位,耽误了客户消息是很忌讳的事。

海漄谈起,在《时空画师》的结局,警官周宁面临选择:是否愿意和主角赵希孟一样成为鬼影,穿梭在高纬度的世界里。周宁不假思索地反对,他选择在现实世界里和家人相伴。

“这是我自己的一个缩影。”海漄笑道,出于好奇心,他可能会想去看一看“鬼影”所在的世界,但是完全舍弃这个美丽的现实世界,他是做不到的。

海漄和妻子始于校园恋爱,2016年在深圳建立了小家。今年年初,两人的孩子出生。

海漄坦承,对家里人有很多亏欠。每天回到家里,他会先和妻子说两句话,聊聊今天工作的情况,一些有意思的事,然后逗一逗爬过来的孩子,5分钟后就进入写作的世界。

“我最幸运的地方是我有一个宽松的成长环境,我希望我的孩子以后也会有一个这样的环境。”海漄笑道,等孩子长大了,他会把获奖的小说念给他听,和他吹牛,“这可是你老爸写的”。

对于小说里的鬼影,海漄提及,很多读者可能会有误读,觉得它是一个消极、避世的形象,和警官周宁的积极、乐观相反。其实不然,鬼影在他失去生命之前做了很多事情,他在努力改变这个时代,只是他尽力了,时代的浪潮不是他能改变的,他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们能够有不同的选择,无非因为他们身处不同的时代。这个时代比以前要好得多,我能做出我自己的选择,不会身不由己。”

他和田兴海都看到,科幻产业正快速前行,有更多的平台和出版公司愿意去发行科幻作品,更多的影视公司在关注科幻小说的版权。与此同时,田兴海说,急功近利的作者可能会想写什么样的风格、什么样的题材才能尽快变现,但回归写作,本不该如此。发展不是一蹴而就的。

“大刘(刘慈欣)的成功不是任何人可以复制。”海漄说:“我们可能会需要很多的小作品把科幻的金字塔慢慢堆起来。”

一小时的发布会结束,众人纷纷提出想要合照。

海漄站在当中,抿着嘴唇,环抱着手臂。闪光灯毕,他匆忙推开门去,没过几分钟,便淹没在工位的长廊,仿佛刚刚摆平生活里的一场意外。

(除注明外,文中图片为记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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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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