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妻灭子”的男人出狱了,他说他没有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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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杀妻灭子”案的嫌凶李玉前刑满出狱。在21年牢狱生涯中,他与家人、亲属不断上诉,辩称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正是李玉前曾经的情人。

不忠的原罪,牵出的惩罚巨大而漫长,先是两条无辜生命被残杀,再是数个家庭破碎,真相直至今天尚未昭然。

愧恨、冤屈夹杂着恩义,获释的李玉前想要身心解脱并不易。

撰文 |佟畅

编辑 |温丽虹‍‍‍‍‍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ID | zhenshigushi1

谢罪

坐牢21年,李玉前已很少流泪。再次见到岳母张琳合时,他哭了。

2023年第一天,李玉前乘车前往大方县探望生病的岳母张琳合。张琳合如今和四儿子一家居住。几天前李玉前刑满释放,时隔21年重获自由。他本想一出狱就前往岳母家“忏悔、谢罪”,但当天由于出狱程序变动未能成行,哥哥李玉山把他接到了家里。

“对他们家来说,你是永远的罪人,要悔罪。”哥哥给李玉前安排了忏悔行程,先是去妻儿旧居、母亲及自家四弟的坟前告慰,等疫情稳当,再前往岳母家。

病中的张琳合不知晓李玉前要来的消息。听到开门的声响,屋里坐在炉火前的老人抬眼,迷惑地辨认了一阵才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是哀切。李玉前跪到岳母膝前,低声哭泣。

来之前,他积攒了很多话,全哽在嘴边。张琳合也说不出话。78岁的她身患脑梗,嘴唇开合,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李玉前上次见到岳母还是2020年,在关于自己案件上诉的庭审现场。张琳合出席了庭审,站在被告席上的李玉前近视得厉害,只能模糊看到岳母为自己申辩的身影。可如今岳母瘫坐在轮椅上,衰老得他难以辨认。

一边哭,李玉前一边说着“对不起”。张琳合颤巍巍地抬手抱住他的头,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头发。李玉前知道,从妻子和儿子遇害后,老人已揪心了20多年。

21年前张琳合女儿谢初明、外孙被害一案中,李玉前被当作杀害张琳合女儿和外孙的嫌凶逮捕。李玉前与谢初明都是毕节大方县人,大学毕业后在六盘水市定居,在水钢炼铁厂工作。他们在1997年结婚,次年两人生下了一个儿子。

2001年3月19日晚上,李玉前邀请同事夫妻来家里吃晚饭,饭后他和同事外出应酬,事后,李玉前因妻子和孩子失踪报案。

后来警方侦查推测,第二天凌晨,李玉前从外面回家,见妻子对他不理睬,又因近来妻子发现他婚外情后两人有积怨,一怒之下掐死了妻子谢初明,又捂死了大哭中的儿子。

第二天晚间,他叫来情人孟瑞红协助他分尸,最后由孟瑞红将尸体丢入钢厂的高炉毁尸灭迹。

图 | 李玉前一家旧照

这就是贵州轰动一时的“杀妻灭子案”。没有尸体,没有可被认定的作案工具,缺少物证,案发现场只被发现两枚孟瑞红的血指纹。没有人目击到杀人过程,只有几位工人疑似看到了抛尸。李玉前在一开始的案件审理中,被认定为主犯。

一审庭审时,李玉前当庭翻供,称其是受到逼供才被迫认下罪行。被判死刑后,他提出了上诉。2001年11月20日,贵州省高院二审裁定,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将此案发回六盘水市中院重审。2003年12月1日,六盘水市中院重审后再次作出判决,李玉前仍被定故意杀人罪,只是量刑由死刑改判死缓。

此后李玉前一坚持上诉,称自己无罪。家人们也为他奔走伸冤,其中也包括失去女儿和外孙的岳母张琳合。

2016年5月27日,贵州省高院决定启动再审此案。2020年,高院撤销了原一、二审的判决。又过了两年,案件在2022年11月23日再次开庭审理,因案情复杂,没有当庭宣判。二十多年间,李玉前在狱中数度获得减刑,在案件重审开庭后一个月,刑满释放。

罪未落槌,罪人业已伏法。整整21年牢狱,李玉前从32岁来到头发斑白的53岁。出狱时,曾经风光无限的炼铁厂铸铁车间主任,成了人人不耻的婚外情者、杀人嫌犯。

李玉前明白,正是自己出轨的过错酿成了妻儿被杀的惨剧。“我的人生已经失败了。虽然我已经重获自由,但这个案子从法律层面还没有一个定论。”李玉前说,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真相。

探望当天,李玉前没有留下和岳母一家吃团圆饭。疫情扰动,张琳合的家人很紧张有基础疾病的张琳合,李玉前不敢过多停留。离开之后,他一直在心里叨念:“他们(岳母一家)还是不记恨我的。”

正月,李玉前再次去毕节大方县看望岳母张琳合。和头回一样,家里只有岳母和妻弟媳妇。开门见到是李玉前,弟媳沉着脸犹豫了片刻才放他进屋。这次,他情绪缓和了许多,对着岳母发誓说一定会把案子追查到底,叫岳母放心。不能言语的张琳合一直握他的手,看着他。

准备告别时,弟媳叫李玉前以后不要再上门。谢家人在过年期间讨论过这事,大家都不欢迎他。她告诉李玉前,如果下次谢初明的弟弟妹妹在家,见到他后场面可能会变得很难看。李玉前沉默地离开了。

21年前,李玉前犯下的错造成岳母张琳合的丧乱之痛。如今她缠绵病榻,赎罪与照顾都变得极为有限,平日看望已是仅能做的微薄之事。李玉前只知道自己往后还会来。

不忠

出狱后回六盘水那日是个阴天。车行在公路上,两边是雾霭中的绵延群山,初春时节,山峦冒出绿意,物是人非。2个多小时的车程里,李玉前的话不多,只打了几个电话邀曾经的朋友与他同去。

他家在水钢公司的家属楼4楼。这几年水钢公司被收购,很多地方已变了样子。家属楼却还维持着原貌。上楼时,李玉前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大口喘着气。并非因为体力不支,而是走在熟悉的楼道里,他回忆起来有些沉重。

铁门没有上锁,李玉前反手一推门就开了。他定定走入房间,没几步就蹲到地上哭了起来。

不足50平米的三室小屋里,李玉前情绪略平稳后,蹲在地上从塑料袋里掏出纸钱点燃。呛味挤满整个房间,纸钱灼烧后的碎屑飞舞半空,落到李玉前干净的西装上。他用两块土豆做底座,点燃了两柱香,祭奠妻子和儿子。

房间凌乱,所有的物件都蒙着厚重的灰,失去原有的颜色。妻子的生前的衣服还挂在阳台上,已风化僵硬。李玉前在床上堆着的杂物中拾见一件上衣,他想起来,那正是与妻儿永别的那天他穿的衣服。

回忆翻涌。

21年前,李玉前与妻子谢初明和儿子李明昊就住这间房子。他和妻子都在水钢集团工作,李玉前本科毕业年轻有为,不仅是车间主任,还年年被评先进。

客厅的墙上落满厚灰的“大展宏图”的牌子,是他2001年被评为先进时集团发的奖励。李玉前当时不在意,倒是妻子谢初明郑重地把牌子挂在家里显眼的地方。

图 | 李玉前家的客厅,“大展宏图”的牌子还挂在墙上

李玉前和谢初明是高中同学,后来又考取了同一所大学,谈起恋爱。毕业后,他们先后到六盘水水城钢铁(集团)有限公司工作,没有被分到一个车间。

根据李玉前回忆,1994年他刚到工厂报到,车间同事就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提及几个女生,其中就有孟瑞红。孟瑞红身高一米六出头,身材匀称,长着一张鹅蛋脸。在李玉前的印象里,她“尖牙利嘴”,说话刻薄,漂亮但也没那么出众。

李玉前告诉同事,自己有女朋友了,还带着谢初明公开露面过几次。他以为这足以表明立场,却没想到孟瑞红仍主动地向他示好。

空闲的时候,车间的男男女女们总凑在一起消遣。有天李玉前和同事们打牌,孟瑞红也在其中。第二日,别的同事问孟瑞红昨天干了什么,她却说自己在“钓大鱼”。李玉前还听说,孟瑞红曾扬言要“三天之内把他拿下”。他感到恼火,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猎物。

1995年末一个雪天,李玉前在谢初明的宿舍吃过饭后独自走回寝室。天色发暗,他在丁字路口遇到了孟瑞红,两人停下来寒暄了几句。准备分别时,李玉前脱口问她:“不上去玩会?”多年之后,李玉前认为自己当时只是客气。

孟瑞红一言不发,跟在李玉前身后上了楼。两人在屋里坐下没多久,突然几块石头飞来,击破了李玉前房间的窗户,坠落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李玉前气得拎着菜刀和钢管下楼,却不见人影。他猜测扔石块的人是孟瑞红的追求者。

他脑海中冒出一股争竞欲,想着就要气气那些人,便故意留孟瑞红当晚住在他宿舍。

当时,李玉前的室友常年在外,宿舍空着一张床。两人各自在床上睡下。冷风窜进破了口的窗户,为了取暖,李玉前把电炉整晚烧着。到了半夜,李玉前辗转醒来,问孟瑞红下午砸玻璃的人是谁。孟瑞红也醒着。她回了李玉前三个字:“胆小鬼。”

缚住欲望的那块玻璃也被砸开了口子。在这之后,两人开始了一段不见光的地下恋情。

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李玉前没有做出决断。有天孟瑞红找到他,说她怀孕了。他觉得事已至此,就只好和孟瑞红结婚了。没想到孟瑞红嫌他穷,拒绝了他的求婚。于是,他陪孟瑞红去做了流产手术。根据孟瑞红后来的供述,她先后为李玉前流产有七八次之多。

和谢初明结婚的前一晚,李玉前被孟瑞红叫到她家里。害怕第二天孟瑞红在公共场合让他难堪,李玉前想尽办法安抚住她,在她家呆了半夜。在婚礼现场,看到孟瑞红阴着脸来送礼金,他一直提心吊胆。见她在大厅里晃了一圈后从另一个门离开了,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步入婚姻后的李玉前只想把这段过往掩盖住。他有意与孟瑞红断绝联系,孟瑞红再来找他,他只愿和她在公共场合见面。他还给她的母亲写了不再纠缠孟瑞红的保证书。

拥有大学文凭的李玉前在工厂混得风生水起,没到30岁就当上了车间主任。1999年,他还入选了公司的“跨世纪人才培养储备”,公费读了硕士。

李玉前一家幸福安稳地迈入千禧年,而到了30岁的孟瑞红仍未成家。种种迹象表明,孟瑞红对李玉前和他家庭的破坏欲滋长。2000年,她曾在广场上和李玉前起了争执,怒火下朝李玉前腰间刺了一刀。

春天的某日,孟瑞红趁李玉前不在,去他家与谢初明当面对峙。她告诉谢初明,李玉前一直和她有亲密关系,结婚后两人也没断。谢初明这才知晓丈夫曾经的欺瞒。一向性格温和的她怒不可遏,向李玉前提出了离婚。李玉前反复解释,下跪求原谅,还拿出儿子打感情牌。

后来孟瑞红又找了谢初明一次,两人在客厅争执不下,吵醒了在卧室睡觉的李玉前。他冲出门,听到孟瑞红在说李玉前爱的是自己不是谢初明,气得上前扇了孟瑞红一耳光,说她连给谢初明提鞋都不配。

他向谢初明表明了立场,谢初明也动了恻隐之心,责怪李玉前不该动手打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家庭柴米油盐,谢初明也渐渐平息愤怒原谅了丈夫。

农历七月十五是李玉前的生日。那年,谢初明给李玉前买了件质地上乘的衬衫作为礼物。衬衫的牌子叫“情森”,李玉前一直记得这两个字。他觉得妻子是在向他传达情意,这件衣服是他们之间感情恢复如常的力证。

被打破的口子填补上了,甚至上面还建起了一座幸福花园,花园的土壤下埋着过往的罪错。

图 | 李玉前和谢初明的旧照

在李玉前的叙述中,妻儿遇害那夜他的经历,和法院最初认定的版本完全不同:

2001年3月20日凌晨,他在外玩乐后回家,发现妻儿都不在屋里。当时他没多想,觉得是妻子带儿子去同事家住了。他醉得厉害,倒头就睡了。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下班后发现妻儿还不在家,才感觉不对。他给亲朋打电话询问无果,四处寻找也不见人影。3月21日,他报警称妻子和儿子失踪,告诉警方此事可能和孟瑞红有关。

之后的几天,他想尽办法找人并陷入绝望。到3月28日,他被警方带去调查。他记得是在天黑的时候,警察问他:“你是怎么把你妻子儿子杀害的?”他一下子就明白妻儿是遇害了。一瞬间,李玉前失声痛哭,大叫着让警察去抓孟瑞红,说一定是她干的。

李玉前宣称,之后的几天自己经历了曾经完全无法想象的严酷对待。3月31日凌晨,他感到房间天旋地转,神智不清中他认下杀人的罪行。那时他想一切快点结束,哪怕让他快点死了也好。

惩罚

随后,他被押入看守所。当时,李玉前31岁,脸像烧糊了一样发黑。2001年7月案件首次开庭,9月16日李玉前收到了死刑判决。这前后是他精神最脆弱的阶段。想到妻儿丧命,自己却被定为凶手,百口莫辨,悔罪感与受冤的悲愤占据着他。

白天他时常流泪。一看到他哭,狱警就会用被子盖住他的头,让他痛快地大哭一场。他想趁人不注意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却没有机会实施。

一心想要自我了结的李玉前给岳父岳母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交代了自己的后事,叫岳父岳母把他的财产处理了。此外,他还向他们提出一个请求。他想把他了解的事情原委都说清楚,由他们作出判断。如果他们认为真凶另有他人,就请他们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提出上诉。

在毫无预料的一天,李玉前接到狱警的传唤,被带到接见室。隔着玻璃,他见到了岳父岳母。他记得自己当时垂头丧气,说了很多“活不下去了”之类的话。

岳母张琳合望向他的眼睛,对他说,如果人就是他杀的,那她不会阻止他寻死,如果不是他杀的,那就要活下去追查凶手。世上原本最不该拯救李玉前的人向他伸出了手。

女婿曾经的混账行为间接导致了女儿和外孙的死,作为母亲的张琳合却决定为他上诉。她并非为了李玉前,而是为了告慰女儿和外孙的灵魂,她不愿留下真凶脱罪的可能。

在法庭上,张琳合观察到孟瑞红的陈述前后不一,一开始说刚到李玉前家时看到谢初明母子躺在床上,后来又说是两人躺在地上。她感觉孟瑞红像是在编造谎言。

案件中有一个关键证人叫杨焕木。他住在李玉前家对面的301宿舍,因为每月20号提交工作报表,他在3月19日加班到了次日凌晨。那时,他听到了附近有挪动重物的声音,他拿望远镜看,看到了孟瑞红拎着一个大包从李玉前家往返搬动东西到她暂住的304宿舍。

304宿舍留有谢初明的血迹,再加上有多位工人曾目击符合孟瑞红样貌特征的女人往高炉抛物,可以确定,孟瑞红曾将尸体从李玉前家转移到304宿舍,再将其抛入高炉。

图 | 从李玉前家的阳台上可以看到对面的304宿舍

在接受调查时,杨焕木表示自己记不清是20日凌晨还是21日凌晨目击到了这一场景。

如果是3月20日凌晨孟瑞红移尸,说明杀人事件发生在凌晨之前,那时李玉前正在和同事聚会,有不在场证明;如果是3月21日凌晨移尸,而目击者看到的两次抛尸的时间又是在3月20日晚上9点和10点多,尸体已经被抛进高炉了,又怎会再凭空出现被移动?这在逻辑上解释不通。

这些疑点让张琳合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她开始一点点写申诉材料,这对识字不多的她来说非常困难,但她写得事无巨细,生怕遗漏疑点细节。写完12页的申诉状,她和丈夫多次从大方县到贵阳市,四处递交材料。

除了岳父岳母,李玉前的兄弟也行动起来,帮李玉前联系律师、提交材料。李玉前的二哥李玉山常常坐一天的车去监狱看望他。他为了让弟弟过得好一点,还想办法给他递进去烟酒和辣酱。

在牢中的生活枯涩而漫长。尤其是2004年李玉前的上诉被驳回,法院维持原判,这让他越发对未来无望。

李玉前在狱中认识了一个和他经历相似的一个男人。男人18岁的时候就入狱,李玉前认识他时他已经30多岁。男人被指控杀了自己的姐夫,判了无期徒刑。但他坚称人不是自己杀的,一直在申诉。

男人的兄弟为他奔走了7年,最后实在看不到希望,劝他放弃,争取减刑早点出狱。这话宛如压垮他的最后稻草,没多久男人就疯了,经常傻笑和自言自语,无法再正常生活。

看到精神失常的狱友,李玉前感受到自己体内的弦也绷得更紧了一点,就在断裂的边缘。

李玉前一直期盼着哥哥李玉山能把他从监狱中救出来。他时常梦见自己独身处在老家的村子里,四面一片漆黑,就在他慌张无措时,是李玉山端着一支蜡烛从黑暗中走来。白天,每次简短的见面里,他们总会抓紧一切时间细细地聊案子的进展。

汶川地震那年,贵州地区也出现了震感,李玉山第一时间赶到监狱去看望弟弟。两人坐下后互道了平安,聊着聊着,李玉山流泪了。那是李玉前第一次看到哥哥哭。李玉山对他说,兄弟,想开一点。那时李玉前才意识到,自己向亲人索求了太多,全然不顾他们也有疲累与压力。

起初不忠的罪错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可李玉前完全没有想到这道口子被扯成了一个吞噬生命的大洞,吞下了无辜的妻儿,又把他拽到生与死的边缘。亲人们用力把他往上拉扯,这个洞却越来越大,地面不断塌陷,又有人坠落了。

女儿去世后,李玉前的岳父一直很消沉,常年酗酒,患上了肝硬化。2016年,他因肝硬化演化成肝癌去世了。弥留之际,岳父曾提出想最后再见一下李玉前。最终因为没办下来手续,李玉前没能参加岳父的葬礼。

李玉前的母亲在2017年后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他曾在书里读到过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晚年的痛苦,而他作为儿子,却完全缺席了母亲生命中最后、最艰难的几年。2020年母亲去世,因为疫情原因,他也没能外出。

某些时候妻儿的灵魂拯救了他。他说在狱中的21年,每次妻儿在梦中出现,第二天他都能在现实中收到好消息。他觉得,逝去的妻儿化作了希望的意象,成了他余生里的一根稻草。

伤口

住进弟弟家后,李玉前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洗漱前,他会先在母亲的遗像前忏悔,诉说他的遗憾、不孝、对她造成的伤害。

监狱里没有镜子,在弟弟家卫生间的镜子里,李玉前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面容:沧桑狰狞,眉间竖着两条粗深的皱纹,脸颊被发黑的斑点盘踞。

图 | 李玉前生活在弟弟家里

母亲患病前,每次给在监狱里的李玉前打电话时,总会唤着他的小名,叫他看开一点,放下对孟瑞红的仇恨,出来好好生活。起初他不太理解一向要强的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后来他给了自己一种解释:也许这是出于母亲对孩子的纯粹的爱。

事发21年,李玉前对孟瑞红的恨消散了一些。2001年一审开庭前,他和孟瑞红曾并肩坐在囚车里,那时他脑海中闪过就在那儿杀死孟瑞红的念头,但他极力忍住了。

庭审完,两人又被囚车运回看守所。李玉前说,在车里孟瑞红对他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以前说我给你妻子提鞋都不配,看,她还不是死在我手里。

李玉前从她眼里看到报仇后的快感,但这快感之中又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他咬着牙对孟瑞红说:“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送上刑架。”

两人曾被关在同一个看守所。那时看守所在办杂志,犯人都可投稿。李玉前有次看到孟瑞红的投稿,只有一句话:告诉自己要坚强。

他感受到孟瑞红的心已完全被虚无占据。最初,她在与李玉前感情中感到受伤,实施报复后,伤没有被抹平,还永远地失去了平静。她把自己的人生也毁了。孟瑞红的8年刑期早已结束,但接下来还有可能被继续追究。想到这些,李玉前放下了让她血债血偿的念头。

哥哥和嫂子给他买了几身衣服,在商场他看到一件毛衣上千的价格不禁咋舌,哥嫂却叫他不要管,挑他喜欢的款式就好。他始终保持着千禧年前后的习惯,把钥匙串别在裤腰,在西装里兜放一支钢笔,还有戴手表。

他在陌生的毕节市区兜转,想要摆脱窘境,得先找到一份工作。如今大部分单位都不会接纳50岁以上的员工,更何况他的身份仍是杀人嫌犯、过去21年的工作经验为零。

趁着找到工作前,李玉前的家人给他交了3000多元的报名费,安排他去驾校学车。驾校里有个比他小三岁的男人称呼李玉前为“大哥”,男人说自己是因为驾照吊销来补考,问李玉前是为什么来学车,李玉前含含糊糊地答“差不多”。

重新回归社会后,他给曾经的同事们打去电话寒暄。与这些同龄人交谈,绕不过“子女上了什么大学,在哪参加工作”之类的话题。每到这些时刻,他就能感受到心底的隐痛。

没有遇害的话,李玉前的儿子今年就25岁了。他梦到过一次儿子长大成人,醒来却记不起长成青年的儿子是什么模样。

图 | 李玉前在狱中的日记

回六盘水的家中那天,李玉前在柜子里拾掇出了几本妻子中学时的日记、之前往来的信件还有一本相册,里面大多是他和妻子年轻时的照片。

他原以为这相册早就被人拿走了,失而复得。每天晚上睡前,李玉前都会翻看一会儿谢初明中学时的日记。日记里展现了他曾经不了解的妻子的精神世界,深沉而细腻。

日记里记录着她高考失败后的彷徨,还有每次考试后对自己的反思和评论。李玉前想到,妻子的心里一直会想很多事情,这样的性格一直延续到了婚后。

得知他和孟瑞红的过往后,谢初明有好几个月都对李玉前很愤怒,有次她对他发脾气说:“老子真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为了缓和气氛,李玉前答:“你不是‘老子’,是‘老娘’。”

那时他满心只想得到谢初明的原谅,完全没有意识到,即使是婚前的不忠,也给谢初明的内心造成了撕裂。他没有去用心弥合这道伤,在她宣泄痛苦时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

案件庭审时,律师提供了一个物证,那是谢初明当年知道他和孟瑞红的过往以后给儿子留下的遗书。上面写道:“妈妈是多么爱你,多么爱你的爸爸,然而由于一些复杂的原因,妈妈不得不决定永远离开你。”她觉得自己非常软弱,“无法承受突然降临的黑暗”。

家庭被纠纷不断缠绕着的那年,谢初明尽心地维系着一家三口的生活。中元节那天,谢初明一个人在楼下祭祖烧纸,而李玉前则和儿子在一旁疯跑。

现在回想起这个画面,李玉前说猛然察觉自己当年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妻子一个人承受着爱人的欺瞒与背叛给她带来的苦痛。

图 | 谢初明送给李玉前的衬衫

当年谢初明送给他的那件“情森”牌衬衫一直保留至今。经过21年的光阴侵蚀,衣服的布料已经又硬又脆,扣子附近裂开了两道口子。去年开庭时,李玉前穿了这件衬衫,其余时候他都是把它挂在衣橱里。往后他只打算在妻子生日时再把它拿出来。

衣服上的裂口他缝补好了一处,心静不下来,针线在手里握不住。还有一处一直放着没有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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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文学城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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