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损 拍卖 被资本抛弃 中国民营医院的至暗时刻(图)
盛夏将至，民营医院行业却遭逢了一阵“寒潮”。
民营医院正在被资本“抛弃”。近年来，陆续有上市公司“剥离”医院业务，通过售卖以求资金回笼；如盈康生命、常宝股份、康芝药业、*ST宜康等均相继转让了旗下医院股权。而在背后，是这些民营医院的投入产出失衡。
根据国家卫健委发布的全国医疗卫生机构数显示，截至2020年6月底，全国3.5万家医院中，公立医院1.2万家，民营医院2.3万家，占比超65%。然而，如今民营医院的生存正面临着巨大考验。《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21》显示，全国2.35万家非公立医疗机构机构，一年亏掉了1300亿元，平均每家亏损553万元。
图/视觉中国
“多数资方对此非常失望，在加速离场；还有一部分投资人已非常谨慎，扩张速度减慢。”一位扎根民营医院行业多年的业内人士成晓向《财经天下》周刊透露，“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想往里面投钱。”
国内的民营医院，和公立医院相比，长期以来就一直处于“弱势”的位置，并需要面对诸多运营难题。在疫情黑天鹅来袭后，民营医院的生存危机更加凸显。在资本“抛弃”民营医院的同时，这个行业也将面临新的洗牌。
资本“抛弃”民营医院
6月5日晚，新华医疗发布公告称，基于唐山弘新医院的经营情况，新华医疗综合考虑投资风险后，拟挂牌转让旗下唐山弘新医院43.33%的股权。
新华医疗主营医疗器械、制药装备、医疗服务、医疗商贸四大业务板块，但此前堪称投资民营医院的“发烧友”。资料显示，截至2017年底，新华医疗通过外延收购和自建的方式已经投资了18家医院。彼时，时任新华医疗的董事长许尚峰向媒体透露称：“不能凭空去建一座医院，那样非常困难，一定要有合作单位，把它的资源利用起来，找合作伙伴或者收购，现在就是整合资源，好好地利用起来，才能干好。”
但现在，新华医疗却露出了“后悔”的态度，多次转让旗下民营医院资产，以求回归主业。
一个月前，男装巨头雅戈尔陷入了“悔捐门”风波。雅戈尔在今年5月17日晚间公告称，拟退出健康产业，向宁波市政府捐赠普济医院及相关资产；捐赠资产预估价值13.6亿元（以决算为准），对雅戈尔2022年净利润影响预计为10.2亿元。公告受到了不少中小投资者的反对；随后，上交所介入，下发了关于此次捐赠事件的监管工作函。于是，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5月23日雅戈尔再次公告称，公司董事会、管理层听取了广大股东的意见，决定终止这一捐赠议案。
但对于最初决定捐赠医院的原因，雅戈尔是这么解释的：民营医院运营投入大、回报周期长，没有合适的团队来运作。但这同时也释放出一个信号——即便身家300亿元的男装帝国，也“养不起”一家民营医院了。
普济医院 图/受访者提供
对此，民营医院行业的资深投资人左浪表示，“我个人认为，虽然雅戈尔最后没有捐，但其实它的长期运营可能压力更大，可能哪一天还是会捐。”
左浪曾在一家知名的医疗集团担任高管，他向《财经天下》周刊表示，上市公司在抛售民营医院资产的时候，在价格上“很多时候是低于原始成本的”。
上市公司们纷纷“逃离”的背后，是不少民营医院经营业绩陷入泥潭的现状。
在2022年1月，因经营不善，曾经号称“中原医疗第一股”的河南鹤壁京立医院被拍卖，成为国内民营医院坎坷求生的一个缩影。
鹤壁京立医院在河南省内名声颇大，并于2016年10月在新三板挂牌。但是，自挂牌后起，河南鹤壁京立医院净利开始逐年下滑，在2019年之后更是陷入连续亏损。雪上加霜的是，近年来，医院拖欠薪资、借贷融资纠纷、实控人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等诸多问题也开始不断发酵，最终不得不跌落神坛，走到了被拍卖的境地。
另一家大型民营综合医院焦作同仁医院，在去年年底在网上被整体拍卖，却因无一人竞价，导致“流拍”。该院是经河南省卫生厅批准的一家按照三级标准建设的民营综合医院，占地100余亩，规划床位1800张。
2021年12月，河南省焦作市中级人民法院在阿里拍卖平台发布了焦作同仁医院整体拍卖的公告。公告显示，焦作同仁医院拍卖标的物中，包含医院房产、土地使用权及地上附着物、医院的医疗设备等，起拍价为3.8亿元。但截至2022年1月10日止，阿里拍卖平台显示，焦作同仁医院一拍已流拍，无人出价。
由于债务和经营不善，焦作同仁医院目前已经停诊。在近期，网络上还曝出该院员工四处讨薪的消息，引发了舆论关注。
就算是营收能力受资本认可、并且已经上市的综合医疗服务商，如国际医学、未来股份，其旗下的部分民营医院也仍然面临盈利难题。
国际医学旗下拥有西安高新医院、西安国际医学中心医院两家营利性民营综合医院。其中西安国际医学中心医院于2019年建成，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即使近年来营收有了增长，在2021年度仍然净亏损达到5.4亿元。
从煤炭等大宗贸易业务转型医疗服务的未来股份，是位“跨界选手”。2021年8月，未来股份参与投资了三级综合医院上海国际医学中心。公开资料显示，上海国际医学中心性质为营利性医院，于2010年开始筹备，2014年正式运营。但是该院从投入运营到首次实现盈亏平衡，整整花了7年时间。
在疫情黑天鹅来袭后，民营医院的运营也遭受了打击。但是北京美中爱瑞肿瘤医院院长徐仲煌表示，实际上，民营医院早已遭遇了发展的困境。对于民营医院们来说，疫情不过是让问题更加凸显。
民营医院为何“遇冷”？
民营医院行业曾经迎来过辉煌。
2009年“新医改”后，社会资本进入医疗机构的准入政策放宽，形成了“多元办医”的格局。而在2015年左右，这个领域一度迎来了资本的青睐。“那时国家大力鼓励‘社会办医’，吸引了大量资本进入了医疗市场。”河南宏力医院副院长杨磊告诉《财经天下》周刊。
“那个时候，资本市场觉得医疗服务业，特别是‘社会办医’有很大的市场空间，将是片蓝海，很多上市公司也跨界进入了这一领域。”左浪说。“当时，在我印象中，大概有超过50家上市公司，转向医疗服务业，把民营医院作为主业之一来运营。”但据他介绍，上市公司入局的方式，“往往都是靠简单粗暴的一些高价并购，或者在不懂行的情况下砸钱新建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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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办医”搅动了医疗服务行业，顺应这一趋势，之后数年中，国内上万家民营医院应运而生。
根据国家卫健委发布的全国医疗卫生机构数显示，截至2021年3月底，全国3.6万家医院中，公立医院有1.2万家，民营医院有2.4万家，民营医院同比增加1246家。
在国内的民营医院中，以综合医院及专科医院占主导。数据显示，在2019年，民营综合医院数量占56%，专科医院占30%。但在近年来，专科医院受到的资本市场的关注越来越多，在A股市场上，也出现了像爱尔眼科、通策医疗等民营专科医院。
但不少企业在入局后才发现，国内民营医院的数量虽然不断增长，但在诊疗人次等方面仍然大幅落后，仍然是处于非营利性医院“补充”的位置。
尽管民营医院的数量已经反超公立医院，但普通大众还是更“偏爱”去公立医院就医。根据国家卫健委统计中心发布的数据，2019年1-11月，全国医院总诊疗人次达34亿人次，其中公立医院为28.9亿人次，民营医院为5.2亿人次。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同期民营医院的数量是公立医院的1.85倍。
曹立是国内一家大型综合民营医院的院长，他向《财经天下》周刊直言，以前很多私立医院的发展“黑历史”，导致了民众对民营医院还普遍持不信任的态度。
2015年左右资本疯狂涌入民营医院时，“莆田系”也成为其中主要一类。而它们对国内民营医院行业的发展，也带来了信誉度的极大伤害。2018年4月发生的“魏则西事件”，更是让莆田系甚至多数民营医院的社会评价下降到了低谷。截至目前，这一事件背后带来的负面影响，仍然让不少人给民营医院打上了“莆田系”的标签，并且这一固化印象根深蒂固，难以消去。
“随着这一批医院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我们可以看到，其实社会上大众对私立医院的好感度还是在上升的，但估计大部分人还仍然存在这种固有印象。这是我们感受到的最大难题。”徐仲煌向《财经天下》周刊表示。
除此之外，民营医院要发展，还有更多的问题需要面对。
“对我们这类医院来说，还有‘定级难’问题。”曹立说，“像我们医院在十几年前是卫生部和商务部批的800张床以上的医院。按说当时批800张床以上的医院，肯定是三级医院了，但现在我们还很难定级。我们是一家成立已经快10年的医院，一定是要纳入等级医院管理体系来的。”
给民营医院定级，就是对其进行一个等级划分，相当于确认身份。一般而言，我国根据医院规模、人才、技术、力量、科研方向以及医院硬件配备等标准，对医院进行等级划分，按照《医院分级管理标准》，医院经过评审，确定为三级，每级再划分为甲、乙、丙三等，其中三级医院增设特等级别，因此医院共分三级十等。如果能完成定级，就能享受相应的社会、政策待遇，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民营医院的发展。
此外，人才缺乏也民营医院所要面对的一大难关。在雅戈尔捐献旗下医院的公告中，就曾明确表示转让原因之一是“没有合适的团队来运作”。
“通常情况下，民营医院发展遇到的主要瓶颈就是人才、技术的欠缺。毕竟，民营医院在人才的招聘和培养上都处于弱势，存在短板。”杨磊向《财经天下》周刊表示，“但人才是第一生产力，医疗服务的核心就是医疗技术，如果没有医疗人才，谁来为医院提供服务呢？”
曹立则向《财经天下》周刊透露，“无论是基础人才，还是中高级人才，我们现在唯一能吸引他们的手段只能靠‘重金’。但这样的话又使得医院的用人成本大幅度提升。”
“大量的医疗护理人才还是在公立医院，被事业编制锁定，学术圈子也大都在那里，加之他们也面临职称晋升问题。而民营医院没有办法给他们提供稳定的身份、晋升通道和学术圈子，在人才竞争上也就没有优势。”成晓坦言。
目前，医学人才培养力度也在加大，例如相关高校也在扩大招生规模、优化学科结构。2021年8月，教育部在一份“关于医学人才培养的建议”的回复中表示，鼓励和支持举办医学教育的中央部门所属院校和部委省共建医学院校加强儿科学等临床医学人才培养，适度扩大招生规模。
但公众认知度不足、在技术和专业人才方面的欠缺，也造成了民营医院的市占率不够高、收入有限。加以民营医院投入巨大、成本高昂，往往一家医院需要经历多年的亏损期，才能实现盈利。像未来股份旗下的上海国际医学中心，达到盈亏平衡就整整花了7年时间。
但当初涌入这个赛道的资本们，已经失去了耐心。“很多公司发现，它们并购或者新建的民营医院陷入了亏损状态，和其预期相差较远。”左浪说。“很多‘跨界’的公司对医院自身的运营规律，并不是特别了解。医疗服务业有自己独特的管理和运营属性，和大众理解的普通商业企业运营模式不同——不是通过资本性投入、简单的人才引进、商业模式的复制，就可以实现快速成长的。”
专科医院受宠？
但在民营医院领域，仍有发展的机会存在。
“那些专业特色比较显著、业务有持续增长，在当地有比较好竞争力的民营医院或者医院集团，市场估值还是非常稳定的。”上海仁诺医疗管理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金亦辉向《财经天下》周刊表示。
在二级市场上，以通策医疗、爱尔眼科为代表的民营专科医院目前的市值，分别达到了464.6亿元、2011亿元。专科医院赛道，也成为行业内目前部分投资人看中的方向。
今年3月28日，三星医疗曾以8.44亿元收购了5家康复医院100%股权。对此，公司表示，所收购医院的主营业务与公司现有的康复业务基本相同，科室建设和运营管理方面协同性显著，有利于进一步提升公司医疗板块的经营规模和盈利水平，增强其在康复领域的市场竞争优势。
金亦辉也表示，“在没有上市的民营专科医院集团中，我们了解到部分头部企业，比如心脏病专科医院武汉亚洲心脏病医院，以及浙江邦尔骨科医院集团有限公司，它们近年来在一级市场募集资金的时候，都比较受投资人欢迎，估值也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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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业内人士看来，这类民营专科医院的业务方向明确，医疗技术有突破点，能在短时间内形成规模效应，尽快获得投资回报。
“做综合型医院，其中少则有七八个专科，多则有20多个专科科室，对社会资本的管理能力要求太高；很少有社会资本能在短时间内，把学科建设和管理能力在一家医院体系性地进行有效整合，并且展现出竞争力。”金亦辉向《财经天下》周刊表示。但与之相比，专科医院能进行差异化竞争，瞄准特定人群，更快占领市场。
“就目前来看，我没听说过一家私立的综合医院能跻身于全国前列，但是专科医院还是不在少数的。”徐仲煌说。像爱尔眼科，能在20年不到的时间内发展成市值千亿元的“眼茅”，在2022年一季度，爱尔眼科营业收入41.69亿元，同比增长18.72%；归母净利润同比增长26.15%至6.11亿元。
但是，专科医院也有自身需要克服的短板。
杨磊表示，和综合医院相比，“有很多专科医院，无论是妇幼专科、眼专科还是口腔专科，服务的群体都比较单一，相比之下，抗压能力也较差。比如说疫情期间，很多专科民营医院可能就会感觉经营压力很大。”
此外，他认为，相比起来，民营综合医院能够更广泛地满足群众需求，“也能够承担更重要的社会责任和政府的抗疫任务”。
“从我个人的理解来讲，社会办医还是不能单纯以逐利为目的。创办一家医院，进行资本运作、在短期内实现挣钱，我是比较不同意的。办医院是长线投资，短期是很难见效益的。当然，你能将医院经营好、自负盈亏，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做好医疗服务工作，到那时老百姓也会认可你的。”杨磊坦言。
而对于民营医院行业未来的“洗牌”，徐仲煌则仍然保持着乐观态度。“产业升级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之前一些靠不规范经营起家的民营医院被淘汰是件好事。能够留在行业里的民营医院来说，能让它继续经营下去的，也是依靠它本身具备的能力以及优势。”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成晓、左浪、曹立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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