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无情的大火:二三十年的朋友们,现在全都死了(图)

南风窗 0



10月14日凌晨近3点,中国台湾高雄市盐埕区一栋名为“城中城”的大楼发生火灾,目前造成46人遇难、41人受伤。

这是继1995年台中“卫尔康”餐厅大火(64死11伤)后,台湾第二大的建筑物火灾,而死亡人数也高于2014年的高雄气爆事故(31死321伤)。

“城中城”大楼是80年代的建筑,原计划地下2层、地上1-6层都做商用,有商场、歌厅、电影院等,地上7-11层为办公室,地上12层为餐厅。这里原本是高雄最繁华的地方,但随着市中心的迁徙,这里渐渐落寞,几近废墟,并成为民众口中的“高雄第一鬼楼”——“里面住的人很复杂”“游民很多”“送给我也不想住”。



“城中城”大楼 (摄影:姜雯)


这里房价暴跌,却也因此得以让一些弱势族群如独居老人、身心障碍者等住进此楼,每个月2500~3000新台币(460~690人民币)的租金让这些弱势者至少有个容身处。这里登记有70多户,但实际住户超过百户。

失火当天,整栋楼都被烧得通红,火舌从滚滚的浓烟中蹿出来。根据对楼的住民描述,开始火从一楼烧起,火烧到瓦斯后就听到“嘣”的巨大声响,很快火就冲到了上面,现场还有玻璃破碎、金属掉落的声音。

住在对面栋的住户表示,“我住在对面都会怕,整夜不敢睡、守着,随时都准备要跑,因为两栋楼那么近,不知道对面的火会不会烧过来。”也有老人说,“起火了,好快,好热,当时血压200多,这两天都不舒服,死那么多人,心里也觉得不舒服。”

根据检方初步判定,这场火灾是一楼的黄女士在屋中使用沉香、未熄灭火苗而引发灾难。根据当地法令,失火罪量刑不超过1年,过失致死罪最高可判5年有期徒刑。



在10月16日于大楼附近举行的“现场招魂法会”中,很多家属为这样的量刑标准感到不满。

也许黄女士只是导火索,事实上这栋年久失修的大楼在1995年就发生过一次火灾(无人死亡)。当局对于“城中城”这栋老楼的监管、老人和身障者的照顾、城市游民的安置等问题,都值得检讨。

10月17日,记者来到火灾现场,希望从碎片的电视影像和被污名化的大楼印象中,还原出这里住户真实的模样。

现场,仍散发着一股沉沉的焦味。

爸爸、儿子和宠物

有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大姐安安静静坐在路边,神色凝重,罹难者是他表哥,住在九楼,也就是最严重的一层楼——整个楼层除了不在家的以外,只有一个人生还。

李大姐(化名)的表哥今年54岁,患有心脏病,照顾着一个同样患有心脏病的20岁儿子。父子在这场大火中都丧生了,还有一条宠物狗也跟着走了。



一名女子停下来看被烧毁的建筑(图源:视觉中国)


“社会局不知道在做什么。”她显得很丧气,聊起表哥和自己在国外的儿子时,像是一台正在打字的打字机,听得出她有诸多不满、哀怨和无奈。

表哥当年想做生意,向银行借了贷,结果因为信用记录不良,只要出去工作,银行就会冻结他的收入。但人总要吃饭、过活,何况表哥还有一个生病的儿子?

后来表哥就只能去做一些临时工、粗工,不交劳保和健保,得以度日。儿子没钱念书,也完全不能工作,如果做手术的话要花费100多万,父亲选择让儿子吃药控制。

李大姐说表哥其实是很善良的一个人,不愿意麻烦人,“不然我们也都可以帮。”“城中城”的房子是表哥的父亲在40多年前做投资买的,大约在10年前表哥回到大楼来住。

“如果不是没钱,谁要住这种房子。电梯只有一个灯管,上面的钢架在,板子都不在的,抬头看一片漆黑。”据她描述,楼中常年失修、久未整理,生活环境相当差。



被大火熏黑的大楼(摄影:姜雯)


李大姐一直抱怨当局的失职,“城中城,拖了那么久,说没办法,我儿子的工厂需要产业升级,符合补助标准却得不到。都是银行在决定他们的命运。”李大姐的脸上有一种无奈后的淡漠,感觉得到,她需要一些出口。

表哥还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住在外面。事发当天,儿子和女儿在大楼前守到晚上7、8点。里长说表哥有被救出来,儿女打去各大医院问问,但一直没找到人,结果姐姐直接冲去殡仪馆。“乱七八糟。”李大姐叹息。

是姐姐去认的。父子两人因为惊吓过度,“脸都不好看”,尤其是患有心脏病的弟弟。因为睡觉没穿衣服,身上都是黑烟。



医护人员从大楼中运出罹难者(图源:视觉中国)


昨天另外的儿子、女儿也来过现场了,先拿了神主排位,把狗也装了出来,今天打算去装一些父亲和弟弟生前的遗物。在现场,女儿和一位身着蓝衣、一头白发的老人发生了争执。

女儿显得有点激动:“你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你为什么没去叫我爸爸?”女孩和老人,眼睛都红红的。

此时约莫是下午近五时,起风了,天落了一点雨,开始阴起来,风摇曳着盖了大楼一半的白色塑料布。住户和家属们都等着进去拿东西,已经出来的人身上都沾染了黑色的脏污。整个氛围令人难过。

“我怎么那么倒霉,没有在里面”

目前大楼已经被封锁起来,一半被白色的塑料布盖住,抬头望去,还是能看到那些被大火熏黑的破旧的铁窗。大多数铁窗都呈现一种光秃秃没有生气的样子,堆着杂物,最严重的完全被垃圾塞满;有的铁窗略有生机,还种些花草,也不知道这些花草的主人有没有从这场大火中生还。



“城中城”大楼正面(摄影:姜雯)


大楼附近,“区公所”“社会局”搭了一个小帐篷,为的是让住户或家人前来登记,然后由警察带领他们上楼拿东西。帐篷里还有不少记者守着。

在等待的人群中,有一位穿着紫色衣服的林大哥(化名),看上去很累,累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是这里的住户,住在7楼,已经连续三天去楼里拿东西,体力快透支了——他有肝癌。

林大哥今年48岁,看上去比实际年纪沧桑很多,讲话速度缓慢。我问他可不可以采访,他一边闭着眼睛养神,一边回答着我的问题。

事发当晚,林大哥并不在楼内,因为刚辞去工作,怕下个月房租缴不出来,晚上就在朋友家让他帮忙看看有什么工作。等到他骑着自己的老爷车回到家附近时,才发现警察很多,大楼起火了。

不觉得幸运,反而觉得倒霉,林大哥定定地说:“其实我的想法是,我怎么那么倒霉,没有在里面,假如呛伤,在睡梦了......”

林大哥已经一个家人也没了,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一人。母亲乳癌过世,父亲口腔癌过世,大哥是溺毙的。大概在6年前,他被检查出肝肿瘤,第一次做动脉肿瘤栓塞手术很成功,未影响到体力;后来第二次复发,肿瘤扩大到0.9公分,手术结果并不理想。此外,他还有肝硬化、脂肪肝、睡眠障碍等问题。

“我就放弃了,因为我亲人都不在了,而且这个肿瘤治疗一个又多一个,我现在过一天算一天,只要不做坏事……”

林大哥的体力一天天下降,到最后他只能做一些清洁工作,领取最低薪资。但因为疫情,经济不景气,他被调去高雄医学大学附设中和纪念医院(简称“高雄医院”)做清洁。高雄医院比他之前工作的地方大上两倍,倒一个垃圾就要走很远。“我没办法,就离职了,因为他们要淘汰人,就把人丢到高雄医院。”

大概是两年前,林大哥经人介绍来到“城中城”,他所租的那间重新装修过,有卫浴设备、电热水器,还有一张弹簧床。

“虽然租金5000(新台币),加上管理费500,比较贵一点,但屋主有整理过,很好很舒服。我一个人饱全家饱,医院里护士不吃的便当,我就吃一吃,能省就省。”林大哥说。

其实今天过来,林大哥是想来拿他的冰箱,冰箱是二手店买来的,但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结果冰箱在搬运过程中不慎滑下楼,而他在整理东西时还忘记拿背包,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大哥请朋友上去拿,“到第四趟感觉快要晕倒了,里面有一万元慰问金,还有一个人给了5000元(新台币)让买东西,问对方是哪个团体,说是个人,这个社会还是很好的”。

后来林大哥的朋友从大楼出来了,除了背包以外,还带了一台旧电扇、拖把和桶子等杂物。林大哥机车的坐垫都破到露出了里面的海绵,再堆上这些杂物,晃晃悠悠。



住戶拿回来的生活用品(摄影:姜雯)


“我自己没有存款,也没有父母兄弟,其实我希望,让我在里面吃安眠药安静走比较好。不是绝望,我是看开了……”

最后一个逃出来的人

穿着蓝色衣服的老人穿着拖鞋,牙齿上有久嚼槟榔留下的红色,他就是那个九楼楼内唯一的生还者。

“当时很突然,大家都在睡。我用喊的,‘起火了,赶快跑’。”

对于女孩的质疑,老人赵先生说,“当时浓烟很大了,我住在前面那段,我的朋友(指女孩的父亲和弟弟)住在后面那段,我不能跑回去。”

“我是搭电梯下来的,逃出来1分钟,就断电了。我跑下来后,没人能跑出来了。后面救出来的都是云梯接的。”根据电视新闻报道,这位老人还用力踹了安全门,才从楼里爬出来。



当地消防局共出动31个分队前往救援(图源:视觉中国)


赵先生今年58岁,在这栋大楼里住了20多年,大楼刚盖成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当学徒,大楼荒废后便搬进来住,租金加管理费一个月3000元新台币。因为住得久,所以对大楼的状况很了解,也在这里有许多朋友。

他说,起火点在一楼里面,慢慢烧,因为瓦斯爆炸才让整股火焰往上冲。“那女的很泼辣。”他指涉案的黄女士。整栋大厦烧得那么严重,一个“黄女士”当然有责任,但结果往往是由无数过程累积而来。

赵先生指出,因为以前他在这里当学徒,大楼建好后就有很多废弃木材。后来大楼没落,整栋大楼留下很多废弃物,堆积了20、30年,例如家具、杂物和很多木屑,甚至还有证券等易燃物。此外,还有很多废弃的电线,“烟里都是戴奥森的味道,很毒。”

“当场死亡的是7人,其他都是在医院死掉的。很多都是老人,那个烟又很毒。9楼22个人,现在1个在加护病房,还有一个计程车司机没回去,其他全部死掉。我7楼两个朋友也都死掉。心情很不好,大家都是老朋友,老邻居了。”赵先生说。



救援人员正在抢救幸存者(图源:视觉中国)


快到傍晚5时半的时候,人逐渐少了起来,天更阴了,我看见那个蓝衣老人,坐在人行道店面之间的空隙处,独自饮着一瓶啤酒。

他喝了酒后的脸有些红,感叹人生无常,才跟隔壁朋友打过麻将,转眼就没了。“我们这里的人,个性刁钻。但很多都是我20、30年的好朋友,有人支持,有饭吃,有酒喝,现在都死了,等于要重新生活。”赵先生的头低低望着地。

虽然媒体会报道这栋大楼的人员复杂,有吸毒的、做特殊行业的、有游民,但是赵先生说,那是以前,“现在都很正常的人,做粗工的、临时工,都是劳工阶级,没做没生活。”

至于刚才和他争执的受难者女儿,赵先生说:“后来她有来跟我打招呼,她有释怀。”

傍晚六时,夜又深了一点。

大楼“秘辛”

在采访“城中城”对面大楼的住户时,他们跟我说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居民说之前不敢乱讲,但现在“哥哥”被警察带去问话,他们才敢说。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大家都会让我向彼此确认:“你问他,他知道。”“问他,他也知道。”“大家都知道。”

“城中城”一楼的商户、住户,以及对楼的住户都表示,真有其事——“哥哥欺负弟弟”,而这弟弟,也葬身在大火之中。



消防员在搜寻罹难者(图源:视觉中国)


从大家七嘴八舌的描述中还原,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一楼本就是商户,没有住户(也不排除大楼没人管理就有人进去住),但这里被木板隔出一个小间,住着“弟弟”,而“哥哥”则住在对面栋。

弟弟可能有轻度智力障碍,也许是出于保护,也许是出于其他原因,没人知道,哥哥常常把弟弟独自反锁在家里。

弟弟其实是有工作能力的,有去附近上班,也会打扫大楼后面的公厕。哥哥早上开门载弟弟去上班,下班后载弟弟回来,就把他锁在家里。哥哥有时候就在大楼外喝酒。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隔出来的小屋里没有卫浴系统,根据居民的说法,弟弟不论冬夏,都去外面的公厕洗澡上厕所,被反锁时则在屋内用桶子解决。有时候煮饭也在同一个房间。

但也有“楼中楼”住户和对楼居民说,有时候还是可以看到弟弟出来走动的。弟弟有时候遇到一个阿姨,会经常跟她说,“阿姨,给我20块,肚子饿,买个馒头加蛋。”“阿姨,给我10快,买个凉的。”有人说:“弟弟很勤劳,会浇花、洗厕所。”还有人说,“哥哥很常欺负弟弟,有什么事都骂他,打他。”



摆放在大楼外的花束(摄影:姜雯)


弟弟住的地方就在起火点旁边,据说,断电的时候,弟弟还有打电话给哥哥,说没电了。不料火很快烧起来,瓦斯一下子就爆炸了,之后人就找不到了。

附近居民最为愤慨的是:如果哥哥没有反锁弟弟,也许他还有逃生的希望,也许他本不会死。“后面有巷口通外,不锁的话,动作快点有生存机会。”

也许。这是居民在为弟弟不平,也是心里的一个“结”。这个可怜的弟弟,被永远“锁”在这场大火里了。

虽然这些细节也可能不完全为“真”,也许“秘辛”中还有其他“秘辛”,但这个故事也许会伴随着这栋大楼,成为“高雄第一鬼楼”的其中一个悲伤故事。

高雄的这场大火,不仅烧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也烧出了台湾社会的种种问题:

老楼的管理和维护、弱势群体的照顾、独居老人的住房、身心障碍者的照护等问题,还可以衍生到流浪者的安置、地方的预算配给、整个社会安全网等问题。

社会若能够把有需要的人接住, 这样的悲剧才能够不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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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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