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吸毒20年的卧底警察,该不该被我们原谅?(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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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想再找回自己,但是到今天这一步,我觉得应该很难了,我就希望媒体给我说一声,我不是警察败类,就够了。”

面对镜头,宋名扬缓缓举起双手捂住了眼睛,手背上紫色的静脉曲张和密密麻麻的烫伤痕迹触目惊心。



前者是吸毒留下的后遗症,后者是卧底生涯的军功章。

整整 20 年,从风光无限的警察榜样到锒铛入狱的阶下囚,宋名扬的人生被一剂毒品劈成了两半——

前半生在天堂,后半生在地狱。 



警察·宋名扬 

1983 年,宋名扬毅然决然辞掉了北京首钢工厂的“铁饭碗”工作,报名参加了市公安局的社会招聘考试。

同事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冒险?安安稳稳的生活不好吗?归根结底还是不信他能考上。

但在宋名扬眼中,这不是冒险,这是离梦想最近的一次。

他想成为一名警察。

尽管别人都在背后嘲笑他,农村出身不自量力。

他憋着一股劲儿,补习文化锻炼体格,为了省钱买复习资料每天只吃馒头配咸菜。三个月后,宋名扬通过了考试。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激动得手抖,蹲在街头就哭了起来,一个农村小子能成为北京刑警,这在当时真的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在日记里写下:

“我的手在发抖,是从我内心发出的。今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由于我本人的努力,我被北京市公安局录取了。

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从今天开始,就翻开了光辉的一页,我也将为我崇拜的事业去奋斗了。

是英雄,是狗熊,走着瞧吧!”



那是他穿上警服的第一天,那时的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笔下全是对未来的憧憬。

二十多岁的年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每次执行任务,宋名扬永远冲在最前面,翻墙进去给队友探路,抓捕的时候第一个上去敲门。

同事调侃他是不怕死的拼命三郎,他笑笑:“要对得起这身警服嘛。”



朋友陈光远说宋名扬:“他天生就是做警察的料。”

在别人那毫无头绪的案子,到了他这里总能抓出一些蛛丝马迹,细心耐心再加上“不怕死”的硬骨头性格,让宋名扬破起案来无往不利,他所到之处罪犯噤若寒蝉。

每年年底的颁奖仪式上,他永远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刚过 30 岁,宋名扬就荣获了十几次嘉奖,大大小小的军功章挂在制服上,硬生生加重了好几斤。

这是属于警察宋名扬的荣光和骄傲。



1990 年,功勋卓绝的宋名扬被上级指派了一项秘密任务:管理特情,为公安局培养并管理线人。

这历来是警局破案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但这份工作不好做。

京西黑道势力鱼龙混杂,都是些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和他们打交道,那是时刻都有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为了培养线人,宋名扬整天打扮成大款,开豪车,戴金表,和混混头子称兄道弟。有时候为了不被怀疑,还要用烫烟头的方式表决心。

什么意思?

几个人凑在一起喝酒,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就用烟头往手臂上,狠狠烫出几道疤痕,以此来证明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

为此,宋名扬的整条左手臂上,爬满了触目惊心的疮疤。



很难,但他从没想过放弃。

就像电影《无间道》里演的那样,警察宋名扬隐去满身荣光,改头换面成为了黑道人尽皆知的“宋大老板”。

就这样,他白天游走于黑道势力之间,晚上找领导汇报工作,在“宋老板”的角色掩护下,宋名扬为公安局破获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案件。



他不再公开出现在警局的颁奖仪式上,却习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摸着满手臂的烫伤疤痕出神,他管这叫“看不见的军功章”——

因为别人都看不见。

同事在背后议论他是不是堕落了才变得这么吊儿郎当;家人也不理解总是埋怨他为什么整天和那些流氓混在一起。

别人都看不见,只以为那些伤疤是耻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是看不见的勋章。

想到这里,宋名扬还是忍不住有些委屈,但没办法,卧底这条路,轻易不能回头。

“等以后不干了,一定让局里给我这些疤正名!”他这样宽慰自己。

伤疤,

这是属于卧底宋名扬的隐秘和伟大。也预示了他即将陷入泥沼的后半生。 



瘾君子·宋名扬 

朋友陈光远用两个 10 年来概括宋名扬的人生:

“1996 年是一个节点,此前的头 10 年,他是这个分局里的特殊红人,虽然不是领导,但是在京西提起‘宋名扬’三个字,黑白两道无人不知。

此后的十几年,他一直深陷吸毒—戒毒—复吸的恶性循环中,身体和工作状况每况愈下。”



吸毒,最开始是被逼无奈。

1996 年 3 月,京城发生了轰动全国的“白宝山案”。一名叫白宝山的刑满释放人员,为了报复社会,持枪伤害了多民警察后逃走。

一时间,京城警届草木皆兵,老百姓们人心惶惶。

就在破案陷入僵局的时候,宋名扬通过手下线人获得一条重要线索,住在朝阳区劲松一个名叫“黑字”的人持有各种手枪、冲锋枪和手雷。

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杀人在逃的“白宝山”。

在向警局汇报后,领导命令宋名扬,要“不惜一切代价”摸清此人底细。

那时他不会想到,这个“代价”赔上的是自己整个后半生。

由于时间紧案情重,宋名扬怕线人会打草惊蛇,他决定亲自上阵,接近黑子。5 月,宋名扬孤身一人混进了黑子的老巢。

第一次进去,他就傻眼了。

之前他通过暗访得知这是个赌场,却没想赌只是个幌子,实际上这是个毒窝。

不大的一间屋子,烟雾缭绕,海洛因燃烧之后产生的毒气弥散在每个角落;每个人都变得像鬼,脸上的表情诡异又狰狞。



图源电影《湄公河行动》

“一屋子人,全都吸嗨了。我一个站在门边,我明明是最正常的一个人,但在那里面,我成了最不正常的一个。”宋名扬告诉记者,“尽管做了这么多年卧底,但那次我是真的怕了。“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

几分钟过去,带他进来的那个头目递给宋名扬一个纸包,头目不说话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宋名扬知道这里面装的,是海洛因,也是最后一个考验。

接了,这考验算通过了,但毒瘾肯定也要染上;不接,前功尽弃不说也许今天就得死在这门里。

宋名扬没有选择。

他不怕死,但他怕任务失败,怕不能给牺牲的战友一个交代,更怕黑子去祸害更多无辜百姓。

一个小弟插嘴:“你怎么不抽?你是不是马爷啊?”

马爷,是黑话,指的就是警察。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宋名扬努力保持镇静,他一边回想着特训时学过的内容,一边接过东西,架起板儿和纸枪筒就开始抽。

腥膻刺鼻的气味让宋名扬忍不住干呕起来,他稍微放心了一点:就这恶心的玩意儿?也会上瘾。

可没多久,毒性上来宋名扬开始发晕,可他还不能停,因为他听见从身后传来了扣动扳机的声音。

很近,就贴着他的后脑勺。

抽完之后,宋名扬晕得更厉害,看东西也开始重影,他就拿了把刀,在大腿上划了一个十字,血淋淋的伤口让他暂时清醒了一点。

血流到地上,他拿手纸漫不经心擦掉,就跟没事发生一样。

娴熟的吸食动作和这股子狠劲儿,终于打消了对方的顾虑。

此后,宋名扬彻底和黑子一伙人打成一片,多次出入毒窝,越来越多的线索被挖出来。



而另一边,毒品也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了他的身体,开始腐蚀他的人生。

就像一滴墨水掉入白布上,如果不及时清洗,它就会染黑整块白布。

第一次毒瘾发作是在任务途中,宋名扬正在和线人吃饭,突然身体就变得不对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鼻涕、眼泪忍不住地往外流。

难受。

坐不住就开始翻箱倒柜,也不知道翻什么,但就是控制不住,“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周边的世界彷佛完全静止,宋名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我需要毒品。

他一路拉着警报狂飙回北京,直接找到了一个有毒品的线人。深夜的街头没有一个人,宋名扬蹲在马路边就开始抽,抽完以后,什么事也没有了。

那一刻,宋名扬觉得,完了,可能这就叫上瘾。

与此同时,历时大半年时间,凭借宋名扬挖出的线索和证据,案件终于破获,不仅捣毁了盘踞京城已久的贩毒窝点,还连根拔起一个地下枪支贩卖网。

1997 年,宋名扬又站上了公安部表彰大会的最高领奖台,这是他时隔多年之后再次站在同事面前,接受表彰。

以公开的,卧底警察的方式。



他终于被正名,曾经那些烫在手臂上的疤,那些“看不见的军功章”终于被人理解,被人尊重。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表彰大会掌声雷动,所有人都替他开心,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将是宋名扬,最后一次出现在领奖台上。 



囚徒·宋名扬 

宋名扬是一个骄傲的人,甚至骄傲得有些自负。

他和自己开玩笑:“我连死都不怕,这玩意儿有什么不能戒的。大不了关在黑屋子,熬上几天,回来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确实这样做了,但最后都失败了。

第一次,他把自己关在老家的屋子里,一个人熬着,等最初那股难受的劲儿过去之后,他觉得自己好了。

第二次,他让爷爷、叔叔、婶婶和表妹四个人轮流看守着他。毒瘾发作时,他满地打滚,谁也按不住,8 天后,大劲儿过去,他觉得没大碍了,于是,回京重新工作。

第三次,第四次,就是在戒毒所了。



两次戒毒,两次复吸让他开始害怕,一直自信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宋名扬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孤独,甚至绝望,他把自己的情况上报给了上级。

又一次复吸的那天,他把领导和同事带到了曾经卧底窝点的附近,他希望大家能知道他是何以陷入这种难以自拔的境地。

他开始说胡话:

“我怎么办啊,现在这样我死哪儿也不知道,你跟队长说一声,你们看看那环境,我要死了,你就到这找我的尸体。

别认为我什么都没干,外人谁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同志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我的情报直接汇报队长跟局长。你要给我证实,我是警察,是好警察。”

毒品侵入神经,恍惚间,宋名扬又回到了那段独自在黑暗中前进的卧底时期。

那是他第一次告诉别人,他其实也很怕,还是在抽了海洛因之后,才敢。

从警十多年,宋名扬抓过无数瘾君子,他没想到,这一次轮到了自己。



被毒品折磨的宋名扬,再也无法正常工作。

2001 年分局实行末位淘汰制,宋名扬被淘汰出一线,调整到后勤部门。

2005 年年底,饱受毒瘾和抑郁症困扰的宋名扬办理了病休,这一年他刚满 43 岁,正是同批同事们升任处长、所长的年纪。

1996 年至 2006 年,宋名扬在吸毒、戒毒、复吸的循环里挣扎不停。

单是戒毒所,他就来了 100 多次。

“那时候确实想一死了之,遗书写好后,就坐在顶楼上,打算这瓶毒品打完,就跳下去。”

每次复吸的时候,宋名扬都痛苦地想自杀,但一想到因为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的妻子,和年迈的父母,他就不敢死了。



2011 年,宋名扬的人生再度下坠,他被曾经的线人设计,提供了 0.04 克毒品后被捕。

那双他给别人戴的手铐,这一天戴在了自己手上。

法庭上,公安部门出具了宋名扬因公染毒的证明,法院最终判处他有期徒刑一年。

这于他而言,和死刑无异,杀死的,是他作为警察最后的尊严。

他变得沉默寡言。别人叫他“宋警官”,他也摆摆手说:“别这样叫,我不配。”

2012 年 7 月 19 日宋名扬刑满释放,这一天是他 49 岁的生日。

78 岁的老父亲不知道具体出狱时间,佝偻着身子在监狱门口守着,扒着栏杆往里头探。

从日出等到日落,足足等了九个小时。

曾经宋名扬觉得自己对得起全世界,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最对不起的是家人。

那天晚上宋名扬一夜没睡。

他抱着一个盒子看了一整夜,盒子里装的全是他警察生涯获得过的荣誉证书和奖章。



其中有一块很特殊,被绒布小心地包裹着,宋名扬记得这是他职业生涯立的第一个三等功。

那是在 1986 年。一个流氓入室行窃,偷了一个相机,走的时候还强奸了好心给她水喝的小女孩。

流氓是惯犯,嚣张又狡猾。

宋名扬带着小女孩在案发现场周围片区蹲点 40 天,才把他抓住。

代价是自己被堵在小巷子威胁,一个月内四次被揍得鼻青脸肿。

他始终记得,嫌犯落网那天,小女孩的父母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宋警官,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眼泪落在宋名扬手背上,他心里滚烫一片,觉得挨的那些打都值了。

那一年,宋名扬才 23 岁,穿着一身警服天不怕地不怕。

而今天,是他 49 岁的生日,出狱第一天通宵失眠未睡。 



屈辱和荣光 

镜头前,宋名扬的家里冷冷清清,这么多年,他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留下的就是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的是他穿过的警察制服。

“各个时期的制服我都留了一套,都保存着,都放箱子里了。”宋名扬告诉记者,

“别人问我,你都不是警察了这制服还留着干什么,我也不爱跟他们解释这些东西,给我自己留个念想就得了。”



每年正月初二,宋名扬都会准时收看公安部春晚。

为了让自己有一个好的心境,他甚至主动回到戒毒所,盘坐在生锈的铁床上观看。

明明是喜庆的晚会,可宋名扬却是边看边哭。

他总觉得,自己也应该站在上头。

他翻开一个日记本,泛黄的纸张上写着:

“新的生活开始了,好消息,好消息,真是太激动了。今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由于我本人的努力,我被北京市公安局录取了。

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从今天开始,就翻开了光辉的一页,我也将为我崇拜的事业去奋斗了。

是英雄,是狗熊,走着瞧吧!”

宋名扬这一生,

是英雄吗?是的。是狗熊吗?也是。

但无论是在天堂还是地狱,宋名扬都对得起他所热爱的这份警察事业。

有人说他是人渣,是警察中的败类,但我不这样觉得。

因为,

采访的最后记者问宋名扬,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重新回到 1996 年 5 月那个卧底染毒的日子,他会不会做另一个选择?

宋名扬毫不犹豫地说:

“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因为如果不这样将会有更多的战友和百姓牺牲。

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一点遗憾吧——

我一直以为我会牺牲在工作岗位上,那样多好?

留给家人的就不会是现在的屈辱而是荣光。” 阅读原文

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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