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志愿军老兵:“和平,都是拿命换来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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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3月28日,搭载437具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的专机降落在沈阳桃仙国际机场,礼兵护送覆盖着国旗的437具志愿军烈士遗骸棺椁进至棺椁摆放区。(新华社记者 潘昱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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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牺牲的战友相比,我们是幸运的。”赵英远说,为什么我们中国能取得胜利?我觉得我们中国军人是不怕死的,我们敢于和敌人拼命。

“停战的那一刻特别高兴。我们把所有房间都点上蜡烛,防空洞门口遮光的棉布帘也掀起来了,终于不怕火光暴露目标了。”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南方周末实习生 梁健豪责任编辑 | 姚忆江

朝鲜边陲重镇新义州,与中国辽宁安东(今辽宁省丹东市)一江相隔,南北相望。

1950年7月,越过三八线的美军飞机,肆无忌惮地向新义州城投掷炸弹。这座自明朝以来的通商大城,数次变成一片火海。

不少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的入朝第一站,就是新义州。

“我们先从辽宁丹东乘火车到朝鲜新义州,然后从这里下车徒步行军,向目的地进发。”原志愿军后勤部一分部运输一团战士杨庆茂回忆。在志愿军中,曾流行这样一句话,白天是美国飞机的,夜晚是志愿军的。

千里行军、物资匮乏、战火无情……面对恶劣的环境和强大的敌人,志愿军战士们浴血奋战,打出了中国的军威国威。

85岁的志愿军老战士陈汉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这一代人吃够了战乱的苦。童年时经历抗日战争,青年时经历抗美援朝。正因为经历过艰难困苦,所以更知道和平生活的来之不易。” 1

 运输,“就像蚂蚁搬家”

“当时老美的飞机过了鸭绿江,东北人担心战火烧到国内来。”

杨庆茂是辽宁海城县南台镇人,在家里排行老四。1950年秋天,大批解放军部队来到南台镇驻扎。18岁的杨庆茂心中隐约意识到,这可能跟邻国的那场战火有关。

唇亡齿寒,户破堂危。

1950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奔赴朝鲜作战,全国各地掀起参军参战支援前线的热潮。杨庆茂告别亲人,参军入伍,于1951年1月5日入朝,从一个农民变成了志愿军战士。

杨庆茂入朝之际,正值抗美援朝战争第三次战役结束。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里,中国人民志愿军接连挫败了“联合国军”企图在感恩节、圣诞节前攻占朝鲜的计划,扭转了朝鲜战局。接着,中朝军队更是将“联合国军”从三八线击退至北纬37度线附近地区。

胜利背后,是巨大的战争物资消耗。

多年后,洪学智将军在回忆录中写道,三次战役后,我军战线迅速南伸,运输线已延长到500-700公里,再加上敌机疯狂轰炸,运输工具缺乏,补给更加困难……

入朝后,杨庆茂被分到志愿军后勤一分部运输一团工作,负责多个前线主力部队如38军、39军等部队的后勤物资保障。

一列列火车载着白面、大米、炮弹、胶鞋等物资,从中国运到朝鲜。杨庆茂的任务就是把火车拉来的物资,卸装到汽车、卡车上,随后再由汽车兵送到前线。一年多的时间里,杨庆茂和战友们用肩扛、用手提、用小推车运,“就像蚂蚁搬家。”

运输兵分成甲、乙、丙三等劳动力,杨庆茂最羡慕甲级劳动力,“他们能扛400斤白面,4条白面袋子都能摞起来扛。”

志愿军连续取得三次战役胜利后,主力转入休整。“联合国军”发现志愿军补给困难、第一线兵力不足等弱点,随后迅速调整部署,在战役结束仅一周后就恢复攻势。随后,抗美援朝第四次及第五次战役接连进行,双方在三八线附近展开“拉锯战”。

隔一段时间,志愿军运输线都会遭到极大破坏。

“日夜有飞机巡逻轰炸,白天投炸弹,晚上飞来飞去找目标。而且,美军飞机俯冲得非常低,我白天在山坡上隐蔽时,都能看清驾驶员的头盔。”今年88岁的杨庆茂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前方战士浴血奋战,跟敌人直接枪对枪、炮对炮,我们后方就是天天跟飞机打交道。”

除了飞机,杨庆茂也对南朝鲜特务活动记忆深刻。

“他们伪装成朝鲜老百姓,秘密在北方活动。一发现有物资火车进站,就对外发信号,遥控美国飞机来轰炸。他们还经常在暗处打黑枪,很多夜里站岗的战士都因此牺牲了。”

物资迟迟无法运到朝鲜前线,是杨庆茂和战友们最难过的日子。

“那段时间只能天天吃炒面和压缩饼干。时间一久,很多战士患上了夜盲症。”杨庆茂记得,晚上执行任务时,大都由一个视力好的在前面开路,后面的人就一个扯一个的衣角,磕磕绊绊地走,“基本上丧失了战斗力。”

1951年6月,志愿军后勤司令部成立,负责管理志愿军在朝鲜境内的一切后勤组织和设施(包括铁路、军事运输在内)。同时,志愿军开始实行分区供应与建制供应相结合的供应体制,适应了朝鲜的地理、交通条件和作战要求。

2

 “反绞杀”战

1951年6月初,美国政府通过外交途径向中朝方面表示,愿意通过停战谈判结束敌对行动。经历了五次战役,中朝军队也意识到,在装备落后的情况下,彻底歼灭敌军的困难性。同年7月,双方开始举行朝鲜停战谈判。然而,这场谈判却异常艰难,出现长达两年多的边打边谈的局面。

赵英远是原志愿军23军67师野战医院的文化教员。1952年9月,新婚不久的她和丈夫双双入朝。她随大部队从江苏太仓出发,经辽宁丹东进入朝鲜。此时志愿军的入朝物资供应,已经有明显改善。

“我们当时已经不是一把雪加一把炒面的状况了。”赵英远记得,部队临行前,每名战士领了10块压缩饼干。压缩饼干有手掌大,手指肚厚,是由花生、芝麻制作而成的,非常有营养。但缺点是比较硬,牙齿不好的同志都咬不动。

23军入朝时,冬季尚未到来。每个战士都要自己背冬装,棉衣棉裤加起来有8斤重,此外还要背干粮、1支十字镐等。行军路大多在大山里,每次行军都是一次负重爬山。“昼伏夜出,千里行军,战士们又累又困。有时候走着就开始打瞌睡,一头撞到前面的战友身上。”

1951年8月起,“联合国军”实施了长达10个月的“绞杀战”,目的就是为了切断中朝军队后方供应。为打破美国空军的空中封锁,保障交通运输,志愿军发起了“反绞杀”斗争。

靠近前线的野战医院也遇到了物资紧缺的困难,医护人员们绞尽脑汁克服困难。

医生们在防空洞里架起大铁锅烧水,滚烫的蒸汽遇到锅盖后凝结成水滴,收集起来就成了天然的“蒸馏水”。前线没有血库,医院工作人员就主动献血。作为文化教员的赵英远也加入献血行列。“当时野战医院的条件很差,只能自力更生。”

美国飞机依旧让志愿军们头疼。“有时候行军很久,好不容易到达一个休整地点,可还没放下背包,飞机就来了。晚上住宿的时候不能点蜡烛,门帘也要用可以坠下来的厚棉布帘,方便遮光,就是怕暴露了目标。”

渐渐地,志愿军积累了和美国飞机斗争的经验。各部队都开始设置了防空哨岗,安排专人在山头上放哨,在飞机靠近时鸣枪示警。为了做好防空工作,部队行军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挖防空洞,战士们随身背的十字镐也派上了用场。

相较于男性,志愿军女兵的困难更大。据赵英远回忆,朝鲜冬天很冷,夜里行军的时候,遇水涉水,遇火蹚火,女同志也不例外,棉裤是湿的也要继续穿着走,最后很多女同志得了妇科病。



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志愿军节节胜利,图为战士们欢呼上甘岭战役胜利。

3

 英雄长眠异乡

1952年秋,中朝军队有组织有计划地在全线进行具有战役规模的战术反击作战,攻占了“联合国军”许多营以下阵地。战斗,也愈发激烈起来。

赵英远所在的志愿军23军67师野战医院,距离前线只有数公里。热心勇敢的朝鲜老乡们,将负伤的志愿军战士从前线抬下来。轻伤员直接就近医治,重伤员则在登记信息后由随时待命的军用卡车直接转运至后方。

一天晚上夜深时,从前线抬下来一个重伤员,整个屁股都被炮弹炸掉了。赵英远在登记时发现,这名伤员居然是一起共事过的机关干部,姓王。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后,干部也下沉到了一线连队,拿笔杆子的王干事也上了战场。

赵英远没有想到,两人居然以这种方式在战场上相见。她不禁问道,“王干事,你怎么负伤了啊。”王干事也认出了她,勉强说了一句,“我很辛苦……”随后,这位身负重伤的战友被送上卡车,运往后方医院。“后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世。”赵英远感慨道。

战争年代,牺牲不可避免。运输兵杨庆茂就多次死里逃生。有一天中午,他和几位战友在防空洞里休息。突然一架美国飞机来空袭,一个炸弹在距离防空洞不远处爆炸,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气浪掀开了防空洞厚厚的“盖子”,洞里的人直接被埋进土里。万幸的是,大家都没受伤。

“有一次美国飞机来了,我和战友两个人到防空洞隐蔽。这时他对我说,‘小杨,我有一件东西落在宿舍了,我得回去拿。’我听后急忙劝他不要去,说太危险。但他说‘不怕’,说话间人就钻了出去。结果,飞机炸弹落下来,他就牺牲了。”

70年过去了,年逾八旬的杨庆茂已记不清战友的姓名。“我只记得他是一个炊事员,四川人,个子比我矮。”

朝鲜国土有80%被群山覆盖,群山中安放着许多烈士的忠魂。

1953年4月,“学生兵”陈汉平和战友们乘坐卡车奔赴三八线附近的五圣山时,曾途经一处志愿军的坟墓群。透过车窗,上千座志愿军墓碑映入眼帘。

“那不是几十个或者几百个,而是一整片一整片的山上都是墓碑。还有很多都是无名墓。”据陈汉平回忆,那些坟墓都很简陋,大部分墓碑都只是一片木板。上面写着“×××同志,××人,××岁,原属×××部队,×年×月×日在××战役中壮烈牺牲。



1950年10月至1951年6月,中朝军队连续发动五次战役,共歼敌23万余人,将敌人赶回三八线,敌我双方转入战略对峙。这是志愿军某部渡过汉江后围歼残敌。(新华社/图)

4

 “把炮弹全部打完”

陈汉平参加志愿军,是在1953年春天,抗美援朝作战已有两年多。

陈汉平老家在广东宝安县,读初中时,抗美援朝战争中涌现出的战斗英雄给陈汉平留下深刻印象。1953年初,在考虑毕业志愿时,他和多名同学放弃了当工人的机会,怀揣“报国梦”主动报名参加了志愿军。

那年春天,一列火车载着新兵们从广东驶往东北。陈汉平记得,当时的运兵车由运货车改造,新兵们就在车厢里打地铺。一节车厢有二十多人,吃喝拉撒都在一起。运兵车每停靠大火车站时,战士们就下车,每人拿几个馒头上来。“不可能在车站里慢慢吃”。

在辽宁安东,陈汉平得知自己被分配到志愿军第16军32师95团,驻守地为朝鲜三八线附近的五圣山一带——那个出现黄继光、孙占元等战斗英雄的地方。

进入朝鲜,陈汉平看到了战争给朝鲜带来的满目疮痍。“一路上看过去,到处是破汽车、破坦克,以及炮弹炸出的弹坑。”

陈汉平还记得,朝鲜街道上很难看到一个男性青壮年。行军路上,他和战友借住在朝鲜老乡家,家里只有一个“阿伯吉”(老爷爷)和“阿妈妮”(老奶奶),没有一个年轻人。

战火淬炼了中朝人民的深厚友谊,朝鲜老百姓视志愿军如亲人。借宿后第二天,志愿军从朝鲜老乡家启程。临到上车时,朝鲜老百姓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送给志愿军,让战士们吃个早餐再走。

“老乡们拿出苞米饼、地瓜、苹果、馒头给我们吃,我们不要。上了车之后,老百姓们追过来,把地瓜、苹果扔到车上……”陈汉平说,“最后我们实在拒绝不了就留下了苹果。苞米饼和馒头都是朝鲜老乡们救命的口粮,我们不能拿。”

1953年7月27日,这是抗美援朝老兵们铭记的日子。

当晚,驻地在三八线附近的陈汉平惊异地看到,停战前一刻,对面阵地疯狂地向天空发射炮弹。枪炮声轰鸣中,照明弹、曳光弹也相继照亮了夜空,“就像是要在最后一刻,把炮弹全部打完一样。”

在23军67师野战医院的赵英远也记得,眼看就要到停战时间了,战士们正要准备跑出防空洞庆祝。正在这时,却听到飞机俯冲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分钟,美国飞机还来轰炸了一圈,炮弹就落在我们防空洞前面。”

1953年7月27日22时,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金日成在停战协议上签字。那一瞬间,朝鲜半岛三八线上,三年间未停息的炮火戛然而止,万籁俱寂。夜风中只有硝烟和火药味渐渐消逝。

“停战的那一刻特别高兴。我们把所有房间都点上蜡烛,防空洞门口遮光的棉布帘也掀起来了,终于不怕火光暴露目标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很欢欣鼓舞,几乎没有人休息……”



抗美援朝上甘岭战役中,将士们利用阵地坑道阻敌。(资料图片/图)

5

 “与牺牲的战友相比, 我们是幸运的”

1953年8月5日,志愿军后方勤务第一大站政治处给杨庆茂颁发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立功证明书”,杨庆茂荣立三等功。

立功后,杨庆茂也向家里寄出了第一封平安信。“打仗三年,从没给家里写过信。家里人都以为我牺牲了。”

赵英远终于和丈夫团聚,二人同在朝鲜却天各一方,新婚后不久就双双来到朝鲜,一别三年。停战后不久,二人专程到三八线附近拍照留念。1954年底,赵英远怀孕后回国,生下健康的女儿,其丈夫则于1958年底才撤回国内。

“学生兵”陈汉平再次回到了学校。停战后,解放军体育学院面向军队招收学员,入选学员可以回到广州上学,在朝鲜的志愿军也分到了一定名额。“我上学的时候体育成绩就很好,游泳、跳远很拔尖。一听到能回家,我当然高兴了。”陈汉平报名参加了军体的招生,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回到广州上学。

1958年2月14日,周恩来总理率代表团访问朝鲜,经中朝双方商谈决定于1958年底从朝鲜分批撤出中国人民志愿军。1958年10月26日,志愿军总部公报称,志愿军已全部撤离朝鲜。

70年光阴似箭,当年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小姑娘,都成了耄耋老人。

88岁的杨庆茂依然声音洪亮,精神抖擞。他抚摸着自己三等功勋章,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立功不容易啊,这都是扛炮弹拿命换来的。”

89岁的赵英远刚刚做完一场手术,大病初愈。虽然远离老家多年,她的话里依然带着明显的吴侬软语口音。“与牺牲的战友相比,我们是幸运的。”赵英远说,为什么我们中国能取得胜利?我觉得我们中国军人是不怕死的,我们敢于和敌人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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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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