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回龙观搞艺术 准备震撼世界 风格辱华”(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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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授权转载自城市OurCity(id:varicity)作者 刘丹

这几年里,有关报道常会提到回龙观已经摘掉“睡城”的帽子,变成“北京梦工厂”。人们睡时做梦,醒来造梦。在这座汇集了50万人的“梦想中心”,蝴蝶公主就像眼泪消失于雨中。

她边震撼,边怀疑自己的特殊性,“我觉得我跟其他人没有区别,但很多反馈就是‘你怎么这样’。”



蝴 蝶

2020年夏天傍晚,“蝴蝶公主”走在大街上,拿出手机随手一拍,三个路人连成串,都穿黄色T恤衫。这张照片出现在她的朋友圈里,配文“黄色T恤是回龙观最新一季的潮流。”

黄色席卷回龙观,地铁口华联商场的广告模特穿黄上衣配紫短裤,路边小狗的耳朵也染得金灿灿。“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大家接受度还挺高的。”她盯着小狗,感慨着回龙观的时尚口味。

蝴蝶公主本名刘敏,不是蝴蝶也不是公主,正如回龙观里没有龙也没有观。只需要翻翻她的微博或者淘宝店铺,你就能把这个荧光粉刘海、喜欢豹纹,恨天高的女孩与其他潮人、亚逼,或者人文艺术博主区别开来。

打开她的淘宝店铺,你就进入了由高饱和红黄蓝绿紫堆砌而成的花花世界。蝴蝶公主身穿本店首款单品,“财神到拉链旗袍”,橙刘海,绿眼影,与旗袍上的财神爷一同笑对镜头,背景是粉花绿树大瀑布。



这款旗袍的灵感来自她以前见过的挂画,荷花梅花桃花三花齐放,仙鹤站在迎客松上,迎客松长在瀑布上,几乎是人民群众美好向往的总和,“好东西全都组合在一起,仙鹤代表了什么,迎客松代表了什么,都是非常明确的。”

类似的拼贴组合还有“奶奶庙”,那是矗立在河北易县洪崖山上的庙群,财神官神车神,消灾奶奶眼光奶奶转运奶奶,全神全佛,一站式供奉。“它们是我的范本,我的素材,我的灵感,以及我朝拜的对象。”

下沉的一切必将汇合。神州遍地是素材,蝴蝶公主要找到合适的呈现形式。“两袖清风”的题字得配丝滑的衬衫;“性感女人”要做成抹胸穿在性感女人身上;“老虎上山”连裤袜一穿,老虎顺着大腿往上爬;她尤其偏爱旗袍,要把“决胜全面小康”“实现伟大中国梦”穿在身上。

我们见面这天,蝴蝶公主没化妆,身穿印着眼镜蛇的T恤搭配豹纹裤,跟我分享了她落魄而不失精彩的日常片段,“灰头土脸在城乡结合部骑着共享单车的蝴蝶公主挺有电影感的。”

如果以宿命论解析蝴蝶公主的人生电影,那么一切在回龙观女孩刘敏出生时就注定了。她是回龙观的女儿,互联网的学生。

刘敏生于1998年,同年北京市决定在回龙观等地规划建设首批经济适用房、中国互联网进入门户时代,瑞典组合Smile DK发布的《Butterfly》成为跳舞机历史上最受欢迎的歌曲。

22年过去,在“先开发,后规划”的模式下,回龙观成为占地34万平方公里,常住人口50万的超大规模社区,有大量经济适用房,基础设施却相对落后,成为北京的“睡城”“堵城”。

北京的繁华与五环外的刘敏无关。“要么就是一个破店,要么就是一些巨大的马路和一些很不人性化的楼,路还非要给封起来让你绕着走,突然之间你就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去年之前,她从没去过25公里外的三里屯,再小些时候,她也挺抗拒美术馆这种“高档场所”。尽管她那时满心期待着成为深沉、内敛,并在美术馆有一席之地的艺术家。

打从上初中开始,刘敏就觉得自己要比同龄人更有追求,更独特。她承认自己“土”、“穷”,但这不意味着丑。就像回龙观华联商场外面的假山、绿植和蓝滑梯,或者那些高饱和的广告牌,在具体的情境下也被视作美。

她总能在淘宝找到好东西,有些折扣店打眼一看全是水钻恨天高,“超级无敌丑”。但就有那么两款“又土又不丑”的鞋子藏身其中,“又便宜又独特”。去台湾读大学开始搞艺术之后,那些“又土又华丽”的视觉符号让她更加着迷。“我自身的局限让我选择了本土文化,那种很高级很炫的东西我做不来,也没什么感觉。”

“蝴蝶公主”诞生于两年前,刘敏想恋爱了,就办了本交友杂志,取名《缘来是你》,定位“本土、艳俗、廉价以及诙谐,但很强调真诚”。与之相配合,她给自己起了个五彩斑斓的网名。



在《缘来是你》创刊一周年暨停刊之际,蝴蝶公主亮相“北京”。

趁着假期,刘敏打扮成春晚明星的样子去大望路的萨克赛思舞厅办了场“缘舞会”。萨克赛思是“success”的音译,平常都是中老年人光顾。她也考虑过更新潮更年轻的场地,还是老问题:穷,有些场地费用太高;土,另外一些场地不接受她的舞会风格。

缘舞会的这天,伴着《Butterfly》旋律,年轻人与大爷大妈同场热舞,新和老并不互斥,“蝴蝶公主”这个形象被更多人所知,也开始确定下来。

此前刘敏尝试过扮演别的角色,比如做记录中老年女性生活的摄影师;把一个人偶的头与花瓶组合在一起,以花瓶姑娘“丽丽”的身份连麦直播;在快手上捏着嗓子说话,也叫“蝴蝶公主”,但与微博上的设定完全不同。



后来刘敏渐渐发现,每个角色都是她的一部分,就像三里屯和回龙观都是北京的一块地,也没什么高级不高级的,“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于是,刘敏破茧成蝶,还成了公主。蝴蝶挥动翅膀,风暴从回龙观涌出。因为新冠,她搁置了英国的研究生学业,跟朋友借了几千块钱,通过淘宝找到一个郑州谢顶裁缝,启动了自己的服装品牌,公主的新衣发往全国各地。

有些人找到熟悉感。蝴蝶公主的评论区里有留言:“这画面让我想起小时候过年回老家,爷爷家,还有隔壁提前三个月藏好吃的留给我的小姐妹家窑洞墙上贴的壁画。可是自从十几年前爷爷去世后我们就再也没回去过,也许那几副壁画现在也还在吧,我却永远看不到了。”

也有争论类似的风格是否“辱华”。早在蝴蝶公主以花瓶姑娘“丽丽”的身份做直播时,就有人因为丽丽自称是中国人而对她破口大骂。

“中国风,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风,不在什么山水字画中,也不在诗词歌赋中,不是经过抽象化理想化的古典,就存在于抖音快手热门中,存在于大街小巷招牌中,存在于你二姨妈朋友圈中。”蝴蝶公主在微博上说。

“不是只有高雅精致内敛的那种‘中国风’才叫中国风,中国风就是中国的风格,又土又艳又俗就也是中国风的一种,别不承认了。红底黄字,绿水青山,红花配绿叶,这都是最中国的中国。”

立足回龙观,震撼全世界。蝴蝶公主来了,她要“吸神州大地灵气,登国际时尚巅峰”。



野 鸡

回龙观,蝴蝶公主的土壤,蝴蝶公主的乡愁。夜晚到来,她时常哭泣,因为寂寞,“每天都因为没有男人而流泪。”

“这是一个非常寂寞,多愁善感的地方。”蝴蝶公主在回龙观没什么朋友,住在北京其它地方的朋友也很少专门去回龙观见她。

在长久的寂寞之中,“震撼”成为解药。她设计了一系列首饰,“孤单”“寂寞”“我爱你”“友谊地久天长”,不锈钢的文字闪闪发光。灵感都是一瞬间出现的,“就是令人流泪,爱而不得的感觉。”



7月,蝴蝶公主开始筹划一款“生菜肥牛”连衣裙。“愿你像生菜,承载万物经典永恒。”这款裙子将以生菜打底,上面叠加印着肥牛的布料,还要遵循火锅店的摆盘传统,用兰花做装饰。这个想法让她有点兴奋,“稍微有一点震撼了。”

为此,蝴蝶公主穿梭在万意百货的店铺之间,寻找她的兰花。

2007年,回龙观的首个大型主题休闲广场——北店时代广场开业,吸引了包括万意百货等商业品牌入驻。近10年过去,回龙观的人口近40万,商业配套设施的建设才刚刚开始。而万意百货其实就是个小商品市场,经营范围包括服装、小商品、电子产品等。

蝴蝶公主在这里接受了有关“震撼”的启蒙。上初中时,她在里面的一家服装店兼职,老板娘反复念叨着,她想开10家店,她除了换灯泡什么都能自己做成,店里循环播放着《有没有人曾告诉你》,蝴蝶公主听到要崩溃。

然后,隔壁店铺的女人出现了。“她穿着黑色抹胸短裙,头发很长,齐刘海,睫毛巨浓,身材也很好,腿超长,超级性感。她不常来店里,来了就是往那一坐,不知道是跟哪个男的打电话。”许多细节如今已经模糊,蝴蝶公主用“超级性感”的评价来填满回忆的缝隙。

也有至今依旧清晰的画面,比如隔着帘子,那个女人露出一截翘起的腿,“她震撼了我”。

如今那家服装店已经不在了,隔壁的女人没了音讯,蝴蝶公主习惯网购后只偶尔去做美甲、买假睫毛。有关回龙观美丽传说只存在于蝴蝶公主的回忆,但“震撼”却由过去传递到了现在。

蝴蝶公主也想“震撼”。“我不敢说我要做个大艺术家,大设计师,或者对社会有大的贡献,我也不追求这个。但惊天地泣鬼神我还是敢说的,惊天地泣鬼神不一定得多好或者多牛,而是能让人‘哇哦’的事情。”

话虽如此,淘宝店刚上新的那几天,蝴蝶公主还是非常紧张。第一批“财神到”旗袍做了20多件,定价666元,并不便宜,她很担心没人买账。直到售罄,有人来问什么时候能补货,她才恢复了“公主”的得意姿态,“不好意思,没有了。”

让她担心的是定价,而不是风格。蝴蝶公主不觉得她的衣服和优衣库基础款有什么区别,也不认为印上几个字的潮牌就能有多时髦。蝴蝶公主观察过她的买家,也看到过骂她的网友照片,两方也没什么明显的差异。她身边的朋友也有各自的风格,“一个个都比我狠。”

所以她怀疑“大众”的代表性,“当我们说‘年轻人’的时候,好像特指某种年轻人。我们说到‘大家’,好像也用‘大家’去概括了很多人。可是当我走到路上的时候,我会觉得其实不是那样的。”



如果有那么点不同,那或许蝴蝶公主的拥簇者们都有“骚”的一面。

蝴蝶公主的淘宝店里出过一系列“性感水钻吊带”,其中胸前用水钻贴着“骚”字的那款销量好得让她意外。“大家都挺骚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这个词,“骚的反义词不是纯,也不是保守。现在就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骚的人骚死。”

她在社交媒体上发过一些裸露的照片,听到不少骂声,也被限流和炸号过。但她往往遇强更强,“你想骂我是鸡?不好意思你说对了。”比起带有日本和台湾文化印记的“辣妹”,她更愿意自称“野鸡”,“听上去更本土,更自信。”

唯一让蝴蝶公主犯嘀咕的是有人要她“自尊自爱”,“他说你穿成这样不自爱,我被说住了,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没那么自爱。但是仔细一想,为什么我穿得少就不自爱?”

她喜欢展示身体,发照片没什么复杂的理由,“因为好看呀。”她脱口而出,然后补充,“就算不美也可以发,我也不是每张都很好看,我只是把这些照片都视作普通的东西。”

蝴蝶公主所迷恋的“土”和“俗”也意味着生猛,“大家都不掩饰自己的欲望。”

大学毕业前夕,蝴蝶公主做过一个3D的“蝴蝶宫”,有五颜六色的百花迎福堂、幻月玲珑宫、富贵乾坤殿,包容着各种“蝴蝶公主”,她可以穿旗袍、超短裙、比基尼,或者什么都不穿。

玩instagram的时候,她会考虑账号的整体风格,并且总想着发些能让大家多多点赞的图片。她在微博上没有这种负担感,常常直接把自己素面朝天的自拍发出去,展示公主“落魄”的一面。“我一发自拍,无论是什么样的照片,大家都会说蝴蝶公主好美,我就觉得好开心。”

蝴蝶公主越来越依赖微博。她也常在微博上发些文字,大多和女性有关。有些复杂的社会议题她担心自己说不明白,“但像是穿什么衣服这件事,我还是想要表达的。这种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美丽无罪,性感万岁。”蝴蝶公主把自己的想法大大方方地穿在了身上。她有一款旗袍,粉红色布面上印满LV,背后用金线从上往下绣着行楷字:女人中的路易威登。

她喜欢奢侈品logo的“贵气”,而在万意百货,几乎每家服装店都有几件印满LVlogo的衣服,随意翻看一件,老板就会极力赞美那与你的长相气质是多么相配。蝴蝶公主挑出一件试穿,老板报价650元。LV不值这个价。她更愿意花300块钱买6个hello kitty包,或者用36块钱买件Dior。

这天,万意百货和淘宝都没有蝴蝶公主想要的东西。蝴蝶公主说,她要自己做一朵巨大的假花。



老 虎

万意百货四楼有家名叫“纸老虎”的书店,上初中时,蝴蝶公主常去看《VISION》等艺术设计杂志。几年过去,“纸老虎”威风不再,空间越来越小。

打从高中开始,她每逢节假日都要拿着相机往外跑,觉得家附近没意思。蝴蝶公主所关照的回龙观并不存在于当下,她怀疑自己是虚伪的。而在刘敏成为蝴蝶公主的过程中,一个女孩独自见到的真实不会只有五颜六色的水钻和假花。



今年冬天,“蝴蝶公主”短暂地死掉了一次,凶手是她的父亲。

争吵在突然间爆发。她在微博上分享了性生活的细节,写得挺直白,设置了仅粉丝可见,没想到父亲也是粉丝。父亲先是暗示说人人网复活了,很多人都去删以前的贴子,所以平时不要在网上乱说话。

不知情的母亲反驳他,把父亲说急了,直接指着蝴蝶公主开骂,“什么都脱口而出,什么词都骂出来了。”有些话别人说没什么大不了,被家人说出来杀伤力就变得巨大。蝴蝶公主哭了整晚,清空了过去5年里的所有微博,把微信名改回刘敏,“就很伤心,我不要再做蝴蝶公主了,蝴蝶公主已经被我爸搞死了。”

上一次这样激烈的争吵发生在她上高中时。当时的男朋友告诉她,她的种种行为是因为家里给的关心不够。她和家人吵架说,你们不够爱我。“他们觉得自己很爱我,接受不了我说这样的话。我也知道他们很爱我,可是当时我其实很难过。”

有一瞬间她想把所有秘密告诉家人。但她从来没说。“我会让他们会陷入痛苦,觉得‘我的女儿怎么这样’。其实我也没怎样。”

她预感自己将一直虚伪。蝴蝶公主会死掉也会迅速复活,她讨厌代入被伤害的角色,这次也一样。“反正他都知道了,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

毕业后待在家的这半年,她发微博前的顾虑确实越来越多了,“这张照片是不是不能发?我是不是不应该讲这种话?我可以这样吗?我这样会不会很那个?”看到路上“走中国道路”的标语,她躺在中间拍了照片,没发出去。



纸老虎很难起死回生。它被铁栅栏锁住,只露出“超值炫礼”的促销横幅。书店是纸老虎,唯独大幅丰胸广告在万意百货常年坚挺,美丽不衰。

回龙观正变得陌生。这里曾有一个大型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北京城北回龙观商品交易市场,市场规划占地1100亩有6000多个摊位,入驻了来自全国24个省市自治区的5000余家商户。那是她儿时的乐园,有浓重的肉腥味,也有怎么也逛不够的花鸟市场。

2015年,在疏解非首都功能的大背景下,城北市场开始清退商户,在2016年被整体拆除。当时蝴蝶公主满心想成为内敛的艺术家,知道城北市场要拆迁了也没放在心上。

去年整理作品集的时候,蝴蝶公主又想起这个市场,上网一查才知道清退的时候商户们损失惨重,为此聚众抗议,但一切还是发生了。她突然嚎啕大哭。“我爱的是符号、是抽象出来的东西。我口口声声说我很喜欢本土文化,但是我连发生在身边的事情都不知道。”

有些失落,但无关紧要。她的多愁善感分了一大半给寂寞,留一小点纠结“震撼了,然后呢?世界会更好一点吗?”



对于自我和他人的幻想随着年龄增长不断消失,蝴蝶公主不再期待自己是人群中那么特别、那么容易被喜爱的那个。

学生时代,她每天都来万意百货一楼的肯德基表演写作业,不是为了作业,而是为了表演,“我觉得别人都在看我,他们会觉得我很优秀。”现在看到小学宣传海报里那个手拿相机发出“我为摄影代言”宣言的小男孩,她觉得很好笑。

这几年里,有关报道常会提到回龙观已经摘掉“睡城”的帽子,变成“北京梦工厂”。人们睡时做梦,醒来造梦。在这座汇集了50万人的“梦想中心”,蝴蝶公主就像眼泪消失于雨中。

她边震撼,边怀疑自己的特殊性,“我觉得我跟其他人没有区别,但很多反馈就是‘你怎么这样’。”

搬到回龙观之前,蝴蝶公主家在树村,曾经的中国地下摇滚乌托邦。她那时太小,对所谓的黄金时代毫无察觉。“10年后还有人知道蝴蝶公主在回龙观搞艺术吗?应该也没人知道吧。”

在回龙观的夜晚,蝴蝶公主为爱情而哭,为寂寞而哭,绝少为存在和意义而哭。眼泪落下,得赶在消失前自拍。集齐100滴泪,她就可以做点什么,离震撼更近一步。

哪怕震撼转瞬即逝。 阅读原文

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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