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摄影师海外滞留日记:8次航班取消 1次监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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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新闻客户端 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出品

坐在成都隔离酒店敲下这篇文章时,已是从加德满都回国的第7天。我滞留在那里的5个月,像一场荒诞又浪漫的梦,那些人和事像彩色胶片般不停地在眼前倒带,伸手触摸时却化作云烟。

今年2月16日,我从北京到尼泊尔加德满都(后简称“加都”)参加一个国际摄影项目。3月中旬,有消息说尼泊尔即将封城,届时所有国际航班将停运,他国师生听闻后迅速撤离加都,但就我偏“不信邪”,加之完成拍摄心切,封城前顶着“中国病毒”的歧视还在登门拍摄。3月24日加都封城后,我一直滞留在尼泊尔,直到7月24日,我踏上大使馆安排的回国航班。

5个月里,我经历了8次航班取消,1次监禁,无数次歧视和数场深厚友谊。当大家的生活都因疫情停摆,我在加都的生活却日益“精彩”。





我在老城区Patan住了一个月,整家酒店就我一个客人。封城时每天早晚能出门买菜,在尼泊尔厨房里勉强能做些中餐。

新闻里每天滚动着新冠疫情的消息,连手机铃声都提醒大家戴口罩。每每上街,都会有人小声叫我“中国病毒”,虽然当时欧美的确诊数量已远超中国。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了,停下来说:“Excuse me, what did you say?”



这是我在天台的一张自拍,天台是白天唯一可以透气的地方。

3月28日,今天邻居打电话报警了,说隔壁的中国女孩不戴口罩在院子走来走去。数天后,我不得不搬离那个酒店。尼泊尔朋友帮我联系了一个当地司机,但司机听说我是中国人后,搬家当天并没有出现,最后国内朋友联系了一家中餐厅老板,把我带到泰米尔区。(当日确诊人数 5)



4月5日,连续吃了一周番茄炒蛋和红烧鸡块后,厨房里已“弹尽粮绝“,我到超市买一些做简单中餐的调料。超市里并没有出现抢购厕纸的现象,销售最快的反而是香烟。超市并不是每天开门,封城后,超市老板更是凭心情营业。封城后,逛超市成了唯一的都市消遣,我像读小说一样阅读着每包零食的配方表。(当日确诊人数 9)



4月2日,晚,已连续一周宅在房间,也许再过几天,头发会长出蘑菇,决定晚上出门拍照。一走上街,发现有这么多人出来透气。青年结伴而行,老人在门口唠家常,仿佛世界又恢复了到从前。便利店成为人最多的地方,在一米隔离线外排起了长龙。今天没有人把我当作行走的病毒,因为整个世界已经被病毒攻陷。(当日确诊人数 6)



4月21日,封城第二次延长,新闻说国际航班会在5月恢复。但由于邻国印度的疫情持续恶化,尼泊尔的封城也随之延长。我决定搬到游客聚集的泰米尔区,开始封锁期的摄影项目。(当日确诊人数 42)



“我们滞留在加都,像是住进了加州旅馆(Hotel Californa),随时可以入住,但永远不能退房!”

——Ramin 来自伊朗德黑兰

4月初,我从老城区帕坦搬到了泰米尔区,这里滞留了世界各地的游客,摄影成了我接近他们的借口,有的一不小心成了我的挚友。我们喝酒跳舞,抱怨航班一次次取消,在不同语言的巴别塔中摸索共同笑点。本应单调绝望的滞留生活,因他们的陪伴变成了有声的彩色电影。



我每天切成堆的土豆、洋葱和胡萝卜,有时候这些蔬菜会成精跑到我梦里。

作为一名初来乍到且有心机的摄影师,到泰米尔的第一天,我就找到一家免费发放食物的中餐厅作为认识采访对象的窗口。老板李亮是成都人,在疫情间自己掏腰包每天发放100至200份食物,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也每天帮忙切菜、烹饪中餐和尼餐。我在这里的友谊大多起源于这个餐厅。



5月5日,当地居民和游客排队领取免费食物。每天中午和傍晚,在泰米尔有三家发送免费食物的机构,大多数由外国志愿者自发组织。当地居民、游客和流浪汉会排起长龙接受食物发放。这些组织大多由外国游客、餐厅老板和部分本地居民发起。资金大多源于自己腰包或网络募捐。(当日确诊人数 82)



5月20日,免费发放食物100天后,因不满人群在楼下聚集,当地居民与NGO发生争执,随后竟演变为居民、流浪汉、NGO间的一场斗殴。此事件后,当地政府也关停了中餐厅的食物发放服务,我和其他义工也就此“失业”。(当日确诊人数 427)



Rez是我在泰米尔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当时他也是去中餐厅取餐。他是加拿大的一个艺术家,他,也许是封城间加都最淡定的人。因为机票价格太高和转机的劳顿,Rez拒绝搭乘大使馆的营救航班。因为疫情,他的画展被取消。与此同时,他说,加都的生活让他感到惬意。



他每天在房间用小电锅给朋友做饭,用开菲尔乳酸菌做酸奶,用木板当菜板。他把做饭当作每日冥想,设施简陋但饭菜却异常可口。

我们住在同一家旅馆,没想到两个月后会在同一所警局见面。



Kale是我在中餐厅的同事,每天切胡萝卜时找我学中文。封城开始的时候他很淡定,还准备结束后去尼泊尔做乡村调研,甚至还去一家国际学校应聘英文老师。一天下午,他突然发短信说他受不了每晚的狗吠,明天搭乘航班回澳大利亚。我们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我们为他饯行,那天晚上,两人默默地在空旷的大街上走了很久。我突然觉得滞留日子没有那么冗长,决定珍惜往后每一天。



没人能解释William为何说着伦敦“皇家英语”却拿着尼泊尔护照,以及他如何19岁从剑桥毕业,我把他默默比作“泰米尔盖茨比”。

20岁生日那天,他包下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酒吧,用香槟和雪茄“麻痹”我们。看着脚下星光闪耀的加德满都峡谷,我误以为疫情已结束,过上了“国贸名媛”的生活。

他总是谈起去世的前女友和炫耀他的财富,后来我听说他因嘴欠被人揍了几次,Daniel就是揍他的人之一。



Daniel是个阿富汗大男孩,从小因战乱搬到瑞典工作,现在因疫情丢了工作,也回不去瑞典。

伊朗朋友离开的那个清晨,本来准备躲过离别的他,突然出现在车站,并坚持要把所剩不多的现金给他们,最后我们几个抱着哭成一团。我离开时,清晨7点他开着租来的摩托到机场送我,一场玩笑后,这个男孩的眼眶又湿润了。我有时候想,他很坚强,谁也不愿意成为最后离开的那一个。



Ramin是我在泰米尔最重要的朋友。这个倒霉蛋在伊朗是海军上校,却因国家没有信用卡系统,数次延长的封锁让他花光了所有现金,不得不在一家旅馆洗盘子和刷马桶。跟他一起滞留的有15个伊朗人,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最初,每人都抱怨回国遥遥无期,5个月后伊朗大使馆安排航班,反而没有一个人想离开。他们离开后,我路过那里一次,大门紧锁,人去楼空,我隔着街怔怔地看着,不敢靠近。

伊朗朋友居住的旅馆是我们每天聚会的地点,在月光下谈论诗歌,喝劣质的伏特加,跳曼妙的波斯舞。谁也没想到Ramin和我会因摄影成为最好的朋友,更没想到一个月后我们聊天的地点变为拘留所。







6月13日,尼泊尔爆发青年静坐示威,要求政府增加PCR检测减少快速检测(游行示威在尼是合法的)。我路过游行地点,出于摄影师的本能拍了几张照,没想到当天尼政府抓捕了现场的每个外国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控诉我们支持反政府游行。一起被捕的还有一个挪威女孩,她距游行地有两公里远。我们咨询了律师,他说出现在游行地点并不能证明支持示威游行,拍摄照片也不构成任何违法行为,但尼泊尔的诉讼期很长,可能一年半载都没结果。(当日确诊人数 5335)



被带到警察局时,我遇见了我的中国摄影师朋友Pluto,澳大利亚纪录片导演Kalani,前文提到的Rez和他的中国朋友Silver。我们热情地打了招呼,以为当天就能回家,因为被捕尼泊尔抗议者几小时后被释放,没想到我们在拘留所待了3天。

百无聊赖中,我开始在厕纸上记录这里的生活。

今天有三拨朋友来看望我,中餐馆的枫哥给我带来了中餐,当地摄影师朋友给我带来了新的床单,Ramin给我带来爱看的书。舍友不乏嫉妒地说,“你在加都好多朋友呀!”虽然感到很温暖,但看着墙上斑驳的光影,还是一夜无眠。



Stephany: 能在这里跟你们聚会真好。

挪威女孩:我希望我们能在其他地方聚会。

我:.....

Stephany:你说尼政府会不会禁止我入境?

尼泊尔男友:不会的,小傻瓜。

我:......

今天去移民局,移民局官员说我们会被关一个月。美国女孩Stephany当场崩溃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们拥抱了她。从移民局出来,我们居然很想念拘留所的地板,没想到我们对新生活适应得这么快。



昨晚睡了个好觉,Stephany在喝男朋友带来的果蔬汁,挪威女孩在练瑜伽。我发现墙上和铁栏上刻着字,是之前被关押的人留下的。

——“感谢上苍让你能成为我的朋友,Anjay,希望我们友谊长存!”

——“妈妈,你是我的生命,非常爱你!”

我也在墙上写下一行字,是来看望我的朋友的名字。

我的好朋友Ramin每天来探视我,给我带来了书和巧克力,还帮我把“厕纸日记”偷运出去。

Ramin(伊朗德黑兰):真没想到我要到这里看望你。下次我们还能在哪里见面?

我(中国重庆):要么在德黑兰?



6月15日,今天移民局同意放我们回家,但Stephany和我都被限期离境,并禁止入境2年。Stephany再次崩溃,疯狂找律师。最后移民局官员说,若她两周内跟尼泊尔男友成婚,所有禁令都将取消。(当日确诊人数 6211)

深陷囹圄的这三天里,我们所有人对友情和爱情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季风刮到了加都,雨丝让酒店花园里的植物闪闪发光。William坐在雨中,手里把玩着一杯威士忌,眉头紧锁悼念他“去世”的前女友;一个女孩跟前男友和现男友在屋檐下畅谈;一对“新冠情侣”在讨论航班恢复后谁先走。

我突然收到舍友Stephany的短信,说已跟尼泊尔男友登记结婚,所有禁令已经取消。(当日确诊人数 6211)



随着封城开始,世界各地都上演着新冠时期的爱情故事,有的跟着封锁开始,随着解禁结束;有的在走肾和走心之间徘徊不定;有人因每日到阳台透气找到真爱;有人因被捕而促成良缘。

我听着雨中飘来的印度歌曲,心想宝莱坞电影也不敢这么演。

尼泊尔政府要求我在航班恢复后一周内必须离境,随着封城结束,中国大使馆给滞留的游客安排了航班。在航班被取消8次、滞留异国5个月之后,我却因一次意外的处罚,被优先安排上回国的航班。

这场电影最终要落幕,所有角色都将起身致谢,转身回到疫情前的生活。







中餐厅在免费发放食物一百天后歇业,志愿者搭乘航班离去。曾经每日喧嚣的酒店日益人去楼空,每天都在为朋友饯行,千言万语化在一桌食物,一杯酒里。



作为记者,看过不少生离死别,我以为我已经学会了告别的艺术。但每次经过曾经歌声鼎沸的客栈,盯着我们曾深夜畅聊的长椅,次日醒来枕头还是会褥湿一片,可能是加德满都的雨飘入了梦中。 (当日确诊人数 16719)

-Ramin:我们应该怎样说再见?

-我: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握手说“你好”。 阅读原文

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https://www.6parknews.com/newspark/view.php?app=news&act=view&nid=435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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