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警察下跪,大部分人都猜错了原因…
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明尼阿波利斯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在警察执法过程中死亡引发的大示威继续发酵,到周日下午,全美30多个城市爆发了抗议游行,更多建筑被情绪激动的示威者烧毁,更多店铺被趁火打劫的暴徒抢掠。16个州的至少25个城市实行了宵禁。但在警察和示威者相持不下,催泪弹、橡皮子弹乱飞,人们尖声嘶叫的一片混乱中,出现了出人意料的画面:不同城市身着制服的警员齐刷刷单膝跪地,这些照片立刻在网上疯传,成了这场大示威中与硝烟和火光并驾齐驱的代表性图标。可这样的场景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While smoke bombs go off at the #MIAMIPROTEST, at the Coral Gables #GeorgeFloydprotest earlier today, police take a knee in solidarity. Photo by @SunSentinel's Mike Stocker: pic.twitter.com/yMHnMXuQYG
— Dan Sweeney (@Daniel_Sweeney) May 31, 2020
A #Ferguson police captain joins protesters and a few other officers taking a knee in memory of #GeorgeFloyd. pic.twitter.com/UgzVnFcIWP
— Robert Cohen (@kodacohen) May 31, 2020
SCPD is fully supportive of peaceful protests @CityofSantaCruz and we always keep them safe.
— Santa Cruz Police (@SantaCruzPolice) May 30, 2020
Hundreds gathered on Pacific Ave in #SantaCruz, taking a knee together in memory of George Floyd & bringing attention to police violence against Black people. PhotoCredit @Shmuel_Thaler pic.twitter.com/EmfAfcIZaM
如果你还不知道这次的示威因何而起,可以上网搜一搜乔治·弗洛伊德的名字。上周一,美国国殇日这天,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三分局收到一家店铺的报警,说有人试图用一张20元假钞购物。四名赶赴现场的警察在这家店的附近碰上了弗洛伊德。
乔治·弗洛伊德,2016年
弗洛伊德45岁,他身材健硕,之前从没惹过麻烦,他的朋友叫他“温柔巨人”,但警察认定他跟店家描述的样子相符,他们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按倒在地。其中一个叫沙文(Derek Chauvin)的白人警察,用膝盖从后面抵住他的脖子,弗洛伊德开始大叫:“救命,我不能呼吸”,围观者开始请求警察放手,但沙文并没有把他的膝盖移开,直到弗洛伊德没了声音,沙文的膝盖仍然在他的脖子上。弗洛伊德被压在地上超过8分钟,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却已经无力回天。
乔治·弗洛伊德事件
美国的种族矛盾这些年愈演愈烈,特别是白人警察在执法中导致被执法的黑人死亡事件,因为事后白人警察常常被轻判甚至不被起诉,更是让这类事件成了人神共愤的痼疾。弗洛伊德死后,本来一场示威已经一触即发,上周四明尼阿波利斯所属的Hennepin郡检察长在记者会上火上浇油,说目前证据未必支持对涉事警员提出刑事起诉,使原本可能只是地方性和平示威的局势,一下子出现燎原之势。
If a time traveler would have told you, "People in 2020 will be walking around with their mouth and noses covered holding signs that say, "I CAN'T BREATHE!" what would have been your original reaction? pic.twitter.com/MVwiHnaOz9
— I'm a clam. (@ImAClam) May 31, 2020
弗洛伊德事件引发的示威抗议
当天下午,明尼阿波利斯示威者们就砸了一家Target大卖场,当天晚上他们烧毁了警察三分局的办公楼。类似的打砸抢烧在接下来几天全美很多地方的示威中继续上演,情况看似随时可能失控,这时候出现了警察单膝跪地的镜头。
5月28日明尼阿波利斯被抗议者焚毁的建筑
关于这个姿势,一些中文自媒体的解读并不准确。与中国文化中跪地求饶不同,在当代美国种族冲突的文化背景下,单膝跪地代表的不是求和而是反抗,具体地说是对警察滥权的反抗。2016年三藩市职业橄榄球队“49人队”球员的卡波尼克(Colin Kaepernick)在一场比赛开场前唱国歌环节中,拒绝惯常的站立手放胸口的姿势,而是单膝跪地进行抗议,让这个姿势一时成了职业球员中的时尚。
卡波尼克当时抗议的是2015年底三藩市发生的伍兹(Mario Woods)事件,警方接到有人当街被刺一刀的报警后看到了手里拿着刀的伍兹。警察使用了各种方法要求伍兹放下刀,可他却拿着刀朝警察走过来,警察开了枪,26岁的伍兹身中20枪当场毙命,事后五名涉事警察未被刑事起诉。
伍兹(Mario Woods)事件,图源:Dailymial
伍兹事件既不是美国警察执法致死却安然脱身的开始也不是结束,甚至也不算是最残酷的一单。往远说,有后来被改编成电影的1968年底特律骚乱中著名的阿吉尔斯汽车旅馆事件。当时底特律烽烟四起全城宵禁,市警州警和国民卫队悉数出动,荷枪驻防。这时候传来黑人经营的阿吉尔斯汽车旅馆有狙击手的消息,一支警队赶到现场调查,将小旅馆里的客人集中起来逼供。三名黑人青少年被打死,但狙击手和武器始终没有找到。事后,肇事警员虽然被告上法庭,最终却全部被无罪释放。
往近说,就在弗洛伊德出事之前的大约三个月,在乔治亚州黑人阿伯雷(Ahmaud Arbery)大白天出门跑步,被一对认为他看上去像通缉犯的白人父子持枪跟踪,双方发生冲突,阿伯雷被枪杀。涉事的米克麦克父子(Gregory McMichael和Travis McMichael)直到案发74天后,才在5月21日被逮捕。米克麦克老爸曾经是警察,还在当地地检署做过调查员,去年五月才退休,在当地执法机构的人脉还很强大。
阿伯雷(Ahmaud Arbery)遭枪杀
每次发生这样的事件,黑人社区和警察之间的仇恨就会更加深一层。说是仇恨并不为过,如果以2014年的情形为基准来评估,这种仇恨甚至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那年七月纽约的史丹顿岛卖走私烟的小贩加纳(Eric Garner)被警察盘问,拒捕时被白人警察用手勒住脖子按倒在地,他也喊过“我不能呼吸”,但最后还是这样死在了警察手下。同年8月,在密苏里圣路易斯郡小城弗格森,手无寸铁的18岁黑人少年布朗(Michael Brown)与开着警车执勤的白人警察威尔森(Darren Wilson)相遇,双方发生争执,威尔森开枪,布朗至少身中六枪,当场死亡。两起案件中涉事白人警察一开始都没有被起诉。
布朗(Michael Brown)
这两起事件不仅引发了与今日情形类似的全美大示威,还招来了头脑发热的黑人孤狼对警察的血腥报复,那一年12月20日,纽约的西语裔警察拉莫斯(Rafael Ramos)和华裔警察刘文健坐在巡逻车里被黑人歹徒从副驾驶车窗外连开四枪,两名警察当场毙命。拉莫斯留下一个13岁的儿子,刘文健当时新婚才两个月。歹徒与两名警察并无私仇,杀他们只是为了给加纳和布朗报仇。
2014年殉职的纽约警察局警官拉斐尔 · 拉莫斯和刘文健的肖像
这次弗洛伊德死后,他的兄弟在接受CNN电视采访时痛哭失声,他说:“我爱我兄弟,每个人都爱我兄弟,了解我兄弟的人都爱他。他们可以用橡皮子弹,辣椒喷雾,他们却把膝盖压在他脖子上……他们对他比对动物还不如,他们杀人就得偿命,我对他们没有怜悯。”
《大话西游》里星爷演的悟空曾经问过观音:“我真的不明白,恨一个人可以十年、五十年甚至五百年这样恨下去,为什么仇恨可以大到这种地步呢?”这就是答案,血海深仇冤冤相报,经久不息结成了死结。
即使如此,这次一些警察做出的这个单膝跪地的姿势在美国警民冲突的漫长历史上不仅非常罕见而且意义非凡。他们不是在求饶,而是在跟示威者一起抗争,这个姿势传递出的信息是:你的苦我明白,我和你一样对警察的执法暴力不能接受,我们不是敌人,种族歧视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这一点在新泽西州Camden市周六的一场示威中更加直观地体现出来:当地警察在局长的带领下加入示威者的队伍,和他们一起拉开条幅,上书:“站在一起”(standing in solidarity)。
There's more.
— Goodable (@Goodable) May 31, 2020
The Camden Police Chief himself joined today's protest. He even helped carry the banner.
( @CamdenCountyPD) pic.twitter.com/YEChQqxWEk
Camden市警察加入示威者队伍 图源:AP
对警察来说,走出这一步绝非易事,因为他们也是在挣命。
这次弗洛伊德之死中,涉事警员沙文看起来没有任何辩解的借口,弗洛伊德被压住脖子之前已经戴上了手铐,他对警察并不构成威胁。但很多时候一些看上去是出于种族歧视的执法暴力,背后或许是人在面对激烈冲突、感觉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时做出的本能反应。在很多涉事警察看来,事发的时候已经是到了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
2014年在加纳和布朗案接连发生后,我采访过纽约市立大学约翰杰(John Jay College)刑事司法学院教授欧当劳(Eugene O’Donnell),做教授之前曾是纽约市警局警察的欧当劳理解警察的苦处。“事后看着录像评头论足都很容易,当你真正在现场时,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你最大的挑战是不知道下一秒情况会向什么方向发展,面对嫌犯的威胁性举动,你很难看出来他是真是假,一旦判断错误后果就非常严重,尤其现在每个人都可以拍录像,警察执法其实是处于所有人的监督之下。”他说,目前的法律允许警察在嫌犯进行或试图进行重罪犯罪的情况下使用致命武器,袭警或逃捕都算是重罪。“如果人们对此有不满,他们应当去指责立法者而不是依法办事的警员。”
也正是因此,在加纳死后涉事警员未被起诉在纽约引起民愤时,市长白思豪说了句他经常教育儿子遇到警察拦截搜身时一定要非常小心,就引来大麻烦。在之后拉莫斯和刘文健的葬礼上,数百名警察在市长致辞时转过身背对着他以示抗议,警察工会主席甚至指责白思豪手上沾着警察的血——白思豪是白人,他的太太是黑人,他们的儿子是黑色皮肤,他念叨的爸爸经在很多人眼里等于是选边站,把警察的命不当命。
但对警察来说,如果只是在执法时单纯就当时的情势做出判断或许还没有那么难,但他们要战胜的还有心魔,不只是自己的心魔,而是全社会共同的心魔。
弗洛伊德死后,黑人笑星崔娃(Trevor Noah)在他的晚间节目《每日秀》中对现在美国的族裔冲突做了一段鞭辟入里的分析,其中提到最近这系列恶性种族事件多米诺骨牌中的第一环是纽约那个叫库珀(Amy Cooper)的白人女人。库珀最近到中央公园遛狗,在一段有标识必须给狗拴绳的地段解开了狗绳,一位黑人看到后劝她把狗拴上,库珀大怒威胁说她要打911报警,说“一个黑人正在威胁我的生命。”
Perspective: Amy Cooper is the kind of white woman black families warn their children about https://t.co/k6SBukZN2I
— The Washington Post (@washingtonpost) May 30, 2020
“她身上表现出来的是对结构性的种族主义准确无误的理解……‘我知道你们怕跟警察打交道,因为他们会假定你的有罪的,因为你的黑人身份,我知道作为白人女性,我可以以此为武器攻击你,我也知道最后调查清楚谁对谁错之前,你很可能就已经输了。’”崔娃说。
正是这种结构性的种族主义经年累月的叠加在人的潜意识里所留下的先入为主的印痕,很多时候左右了关键时刻的判断,在警民之间造成了很多原本不该发生的悲剧。
潜意识中的东西连自己都很难触及,要想改就更不容易,而系统的不公就是整个社会的潜意识,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的黑白矛盾看上去似乎在夺走了这么多生命以后也从未消解半分。但曾是美国总统候选人的黑人民权领袖杰克逊(Jesse Jackson)曾经对我说过:“黑人的处境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以前我们连投票权都没有,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每一次示威和反抗都可以带来一些进步。”
杰克逊早年曾经与马丁路德金博士并肩作战,金博士有句名言:“道德的苍穹很长,但它的弧线总是滑向正义。”我相信这次警察的单膝跪地又把这道弧线向前推进了一点点,这是个油漆变干的过程,但至少丢出一个石子,听到了些许回声。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