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子拿出绿卡 穿越40小时 回到美国的家(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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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片漆黑,但我的心房充满光明,那是熬过40小时,穿过四个机场后,透出的胜利曙光。”

文|盛林

1、前言

今天是第14天。

14这个数字,在我有过的岁月里,从没像现在这么重要过,高频率过,高尚过。

14天前,我从中国杭州出发,目标美国休斯顿。穿越了四个机场,熬过了40个小时,像一只脚不沾地的野兔,奋勇地奔向了你。你是谁?你是美国——我的第二故乡;你是家,我心灵的桃源;你是一个男人,我的简单而美好的丈夫。

今天是回家第14天,过完今天,我完成了自我隔离。

没有咳嗽,没有发烧,没有肌肉疼痛,没有……我!没有!COVID-19!

那么,是时候了,让我告诉你我的回家故事。

2、一个疯狂的决定

2019年12月,我回到杭州,住进了一个叫绿野春天的小区,那是我爸妈的家。

我和丈夫菲里普有个约定,我先到,他后到,除了陪伴父母,我们也要去云南,庆祝我们结婚11周年。当然,所有计划被COVID-19砸个粉碎,就像砸个粉碎的鱼缸,梦想活活渴死。

2020年1月22日,武汉因爆发COVI-19封城了。

2020年2月3日,美国为阻止COVID-19停航了。

2020年2月4日,菲里普接到中国航空的通知,飞往北京的航班取消。

2020年2月5日,我接到中国航空的通知,飞回休斯顿的航班取消。

我和菲里普隔着万水千山面面相觑,傻了。

这段时间,中国发生了什么,武汉发生了什么,浙江发生了什么,我和父母发生了什么,不再复述,我已在另一篇文章里写透了,那篇文章叫《熬过了冬天,再熬春天》。

临近三月,中国疫情好转,人们像鱼一样游出了家门,虽然是戴口罩的鱼,却充满了鱼之乐。子非鱼,安之鱼之乐,吾乃此鱼也,岂不知鱼之乐乎。

我的机票也改签好了,3月31日,我从杭州飞北京,然后直飞休斯顿。

但是,机票改签后不到一周,中国以外的疫情急转直下。

钻石号游轮告急。日本告急。韩国告急。伊朗告急。意大利告急……

很快,美国告急。

美国的COVID-19感染人数,从几十、几百、升到几千、几万。

这时,中国航空再次给我发信,抱歉地通知您,您3月31日的航班取消了。

于是,再次改签,改到了4月7日,从杭州飞北京,从北京飞旧金山,从旧金山飞休斯顿。

就是说,回家的路,我得穿越四个机场,一条长长的火线。

离起飞的日子还有一个月,疫情升级了。

欧洲全面沦陷了。意大利崩溃了。中国留学生从四面八方奔回祖国了。美国停止与欧洲通航。美国股市几次熔断……美国的病例节节上升,如同火箭升天。

小小一颗地球,在混乱和惊恐中停摆,像一口突然被人扯断钟摆的瑞士咕咕钟。

地球病了,人病了,思想病了,人和人踢打、撕咬、仇恨、诅咒。病毒成功地扯下了人的外衣,露出可怜的底裤,还有带血的獠牙。是的,在病毒的摆布下,人频频走光。

那几天,中国航空还在飞,我开始担心一件事:会不会停航?

于是,我做出一个疯狂——在很多人看来——的决定:马上回美国,不能等到4月7日!

我的家人都投了赞成票,林,你放心走,我们接替你陪伴父母。哥哥姐姐们说。

既然要走,趁早走,赶快走,到家就安全了。爸妈说。

菲里普立即行动,把我的机票改到了3月25日,从杭州飞北京,从北京飞洛杉矶,从洛杉矶飞往休斯顿,依然穿越四个机场,依然是一条长长的火线。

回美的消息传出,亲友的意见严重分裂,有的坚决反对,指责我铤而走险,自投罗网;有的坚决支持,认为中国会有第二波,不如早些逃跑;有的左右摇摆,让我再等等,再想想。大多数人没了主意,慌了手脚,打电话与我讨论,中国安全?美国安全?家里安全?哪里更安全?

近来看了薄伽丘的《十日淡》,没看完,1348年,意大利佛罗伦萨爆发黑死病,哀鸿遍野,几个男女躲在山野,吃喝玩乐,举办故事会,以此躲避瘟疫。薄伽丘厉害,理想化的现实主义,既然瘟疫无处可避,那就躲进心灵的避难所。

就像我们今天,没有真正可以躲避的地方。

我们的处境,如同庄子所言:“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于是,我对亲友们说,无处可逃,就不在意逃往何方,我执意要走,理由很简单:我出来够久了,我想回家了,我要与丈夫相守,我要离孩子近一些,这样才有真实的安全感。

安全感是什么?它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意念。

这正是《十日谈》的精华所在。这本书没什么好看的故事,却有实在的生命哲学。



机票改签后,离出发日只剩5天。

亲爱的哥嫂寄来了防毒鞋套、消毒棉、酒精纸。

亲爱的大姐寄来了防毒面罩、防毒披风、防毒手套。

亲爱的二姐寄来了防毒衣帽,淡蓝色。后来,我穿着这套衣服穿越机场的照片,几乎帮助我成了当下网红。

还收到了好友的馈赠,玲儿的护目镜,春华夫妻的N95口罩、医用口罩、行李箱。等等。

这些用来与COVID-19对阵的东西,像一枚枚锐利的炮弹,嗖嗖地发到我手上。

这件事,要感谢家人、朋友,也要感谢给力的物流和快递小哥。

另外,许多朋友要馈赠我口罩,都被我谢拒了。我请求他们,自私一点,藏好口罩,说不定哪天又断货。说了这话,想哭,什么世道,口罩成了馈赠品,成了活下去的救命稻草。

我也做了些准备,买了一大堆饼干、蛋糕,还有100只“达利园”小面包。听菲里普说,疫情爆发后,他所在的核电站加班加点,保证医生和百姓用电,他早出晚归,没机会购物,家里的面包、饼干都断档了,还有些大米,他用大米煮野笋、野葱吃。听得我又想哭。于是一口气买了100只面包。箱子里塞不下,我就扔掉了衣服、鞋子,还扔了几筒画纸,本来准备回美国后,继续画“戴口罩的猫”,或者画“戴口罩的牛”。

出发前,我还去了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一半,我的头发披到腰下,像一座丰厚的森林,很难完整地塞进防护帽。当然,剪掉的那一瞬间,我居然想哭。我记得,去武汉支援的医生护士,她们也剪过发,也哭过。

头发还会长的,为什么要哭呢,也许哭的不是头发。眼泪是个声东击西的家伙。

与亲友的告别仪式,匆忙而简单,只用了微信上的语音。

我去年12月到杭州时,还见了个把亲友,但疫情爆发后,就一个都没见了。

只见过一个朋友,名叫王珍,她也住绿野春天,王珍是个有品位的作家,是我好友婴音的好友,于是我们也成了好友。离开绿野春天前,我们在玉兰树下见了面,脱下了口罩,看到了彼此的脸,王珍的头发很浓密,我的头发也不错,我们互相啧啧夸奖了一番。

她却没想到,我第二天就含着眼泪,把头发剪短了。

与爸妈的告别仪式,与往年极为不同。往年我们会去楼外楼大吃一顿,吹吹西湖的风,看看远山。今年就别提了,直到我离开,我还没见过西湖,西湖是不是也戴上了口罩,这事我得靠想象。我爸买了一包小点心,小得像玻璃弹,他叮嘱我别吃外面的东西,饿了就从口罩下塞点心。我妈给了我两条纸尿裤,还让我当场试穿。穿上这件时装后,我的半个身子被裹住了,抵挡山洪也没问题。唉,这回没哭,笑了,我小时候可没这么好的行头。

告别爸妈时,仨人都没哭,可怜的,注意力都在新冠病毒身上。爸妈反复叮嘱,我反复保证,他们像是送子赴刑场,而我则像是准备越狱的囚徒。

谁都忘了说声再见。

现在想起来,我不能不哭,爸妈是那么慌乱,我是多么的粗心,我记得抱了抱妈妈,却忘了抱抱爸爸。就这么走了。

3、杭州机场

3月25日,早晨8点,谢拒了所有亲友的好意,约了一辆出租车,我独自上了路。

穿防护衣、戴橡胶手套、戴护目镜、戴N95口罩,外加一只医用口罩。还有秘密的纸尿裤。那天早上,我就是以这样的装备,开始了四个机场的穿越行动。

出租车司机姓陈,见我这付时髦打扮,笑问是不是去湖北。我说不,我是去美国。

我这句话,差点害他把车开进了钱塘江。

“人家回不来,你还赶着去!”他大声指责我。

“我要回家。”我有些激动地说。他从后视镜看我,目光惊异,当然,他根本看不清我。

“听说美国是可怕的地方,有病不给治,让你死在路上。”他说。

“造谣。”我简短而干脆地回答。

“听说,跑回来的中国人都认为自己了不起,不再是中国人。”他又说。

“有吧,极少数。”我说,“美国华人华侨向浙江医生捐口罩,我也捐了,你捐了吗?”

“哎,你们真好,网上胡说八道,我们也跟着信了。”他自嘲道。

车到萧山机场,陈师傅跳下车,帮我拿下行李,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他说:“车钱别给了,我没捐助浙江,但我可以捐助你。”我嘿嘿一笑,把钱放在了副驾驶座上。

我请他帮我拍照片,我说我要发给爸妈看。照片拍好后,他不住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你的事或家里的事?那表情,像要帮我料理后事。我笑了笑,做了个剪刀手。

“那就祝你平安!”陈师傅也做了剪刀手。

我对陈师傅有好感,他对世事有误解,但没有偏见,而且宅心仁厚。

误解是容易消除的,如果你够仁慈,善于学习。但偏见不是,偏见是穿了铠甲的病毒,你越想消除,它越坚硬,毒性越大,所以你不要试图改变偏见,这点要向鸡鸭学习,鸡用泥土洗澡,鸭用清水洗澡,它们坚信自己的理念,但从不试图改变别人,各走各的路。



走进机场大厅,入口处测体温,我体温正常。

大厅里移动着旅客,不多,口音不同,一律戴着口罩,像我这样一级装备的人,没看到第二个。经过我身边的人,很少有凝视我的,哪怕抬眼皮看一眼,也是司空见惯的眼神。

是的,这些日子,每个人都习惯了新模式,自身的,和外界的。

中国航空托运处,百把个人在排队,四路纵队,大部分是年轻人,我琢磨着,是返乡返工人员。大家排队时保持一米距离,眼神是放松的,玩着手机。

我找了一个队列排上,轮到我时,递上中国护照、美国绿卡,里面的女士问,您去哪里?我说去洛杉矶。她“腾”一下捉起电话。老板,这儿有个去美国的。她急促地说。

“老板”跑了过来,也是个年轻女士,她让同事验我的护照、绿卡,查查最新出境政策,这时,排在后面的人不耐烦了,发出了蜂鸟般的嗡嗡声。“老板”抬起头,对后面的人说,在办一个去美国的机票,比较慢,请谅解。话音一落,后面的嗡嗡声没了,我回头一看,所有人奔向别的队伍,像一阵奔跑的龙卷风。

工作人员“办”我时,边上的人都在看我,虽然只能看到我的眼睛。

有几个人在嘀咕。“她敢去美国?不要命了?”一个说。“留学生吧?”一个说。“不对,留学生都往回跑,哪有往外跑的。”一个说。“哈哈,准是家里出事了,美国快8万了。”一个说。最后一句话,语气是肯定的、欢快的。

我把目光转向她,对准这句话,射去了地对空阻击导弹。

谁诅咒我,我阻击谁,有多少,阻击多少。但我从不诅咒人。诅咒人必有恶报。

挨了半小时,我终于拿到两张机票,一张是飞北京的CA1596,一张是飞洛杉矶的CA987。“到了洛杉矶,重新托行李拿票,你飞休斯顿的航班是UA494。”那女士叮嘱着,加重语气说:“一路小心,祝你平安!”我点了点头,谢了她。祝你平安这句话,大面上说,是一钱不值的客套话,但现在不是,凡祝我平安的人,心里真的担心我,怕我不平安,没有平安。



走到海关,工作人员各就各位,他们戴着口罩、护目镜、塑料面罩。

过关后,找到CA1596登机口。与往日显然不同,候机室人很少,空荡荡一大片座位。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首先观察厕所,厕所门口站着保洁员,但没看到旅客出入。

于是,我买了一大瓶水,仰脖子往下倒,等水库蓄水饱和,大胆地去厕所放水。这一举动违反了妈妈的叮嘱,但我着实想节省一条纸尿裤,我得把它用在刀口上。

十一点过后,快登机了,我突然感觉饥饿,张望了一番,看到一家牛肉面馆,有两个无所事事的厨师,食客却一个没有,清静得像寺庙。我的胃袋顿时兴奋起来,催促我赶快大吃一顿。

于是,我要了一碗大号牛肉面,捉起筷子才想到摘口罩。

我的胃兴致勃勃,接受了每一块牛肉、每一根面条,还接受了半碗面汤,一滴都没剩。

没想到,就是这碗汤给了我一点麻烦。



10分钟后检票了,先测体温再登机,测体温的小伙子测了我手腕,再测额头,他摇了摇头,对我说,女士,您体温过高。我一看,37度2。“您是不是捂得太热了?”他帮我找原因。我心跳五百下。突然恍然大悟,说:“我吃了碗热面。”他让我等在一边,过了五分钟,再量,37度。再过五分钟,36度9。合格了。

登机后,放好行李,所有人坐定,机组人员又来测体温,我的体温降到36度5。

起飞了,我抚摸着胃袋,安慰它,我想,它肯定在自责,而且吓毛了。

4、北京机场

飞机12点10分起飞,下午2点08分到达北京,比原定时间早了半小时。

飞机停稳后,穿过窗户,我看到了著名的北京天空,还那座著名的航楼。

下了飞机,跟着转机标志走,差不多走了15分钟,登上一个月台,进了无人驾驶小火车,车厢里连我共三个人,三人三国鼎立,远远地站成三个角。终点是T3B,国际出发大厅。下车后遇到了戴口罩的安检员,要我填写入京表格。

填表格老是出错,错出我一身大汗。我怕误了时间,还要过海关和安检呢。

终于走到了边境大厅,这里空旷无人,让我想到“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我的行李箱发出了寂寥的轱辘声。这儿是什么地方,是海关?不是海关?我顿时迷惑了。

我记得北京海关总是繁忙、喧哗,像蚂蚁的战场。

这时,来一个工作人员,他看了我的护照、机票,指指左边,请我自助过关。

扫描护照、脱口罩拍照、卸手套按指印,自动门随即打开。

过海关、过安检,样样顺利,一点都不用急,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警官们戴着口罩,双眼含笑,对我既客气又耐心。于是,我像一条人人喜爱的贵宾犬,晃着臃肿的臀部——因为纸尿裤,摇摇摆摆、快快乐乐过了安检。

说实话,如此体面地过安检,我第一次遇到。

进了候机大厅,便有奇异的感觉,商场开着门、亮着灯,但没见人影。纵横交错的走道,大理石精美润滑,闪发着冷艳的光泽,照出我和行李箱茕茕孑立的影子。

我在电脑屏幕上搜索,很快找到了我的CA987,登机口是E11。

我慢慢朝E11的方向走,碰到几个保洁员,碰到几个巡警,碰到不知负责什么名堂的穿制服的人,他们都给我让路,向我行注目礼,仿佛我是什么大人物,让小人物的脚步有些凌乱。

E11并不远,很快就到了,在窄长的通道上,竖着E11字牌,屏幕上滚动“CA987”。



我的心脏猛跳一下。这就是我的航班,我要从这里起飞,回到美国,回到家。

脑中出现一座森林,阴森而布满荆棘,前方充满了无知,有个叫田村卡夫卡的人正在其中穿行……这是《海边的卡夫卡》的结尾,在这里,村上春树通过森林,交出了最后一个隐喻。

这个隐喻就是,哪怕前程无知、怪异、惨烈,你也得穿过它。

我怎么就觉得,我要与田村一起穿越这个森林,会有两个士兵在某处等我。哦,士兵,就是这架飞机了,它正在外面等我。

5、飞向洛杉矶

3月25日下午6点,我们开始登机。

登机前,我通报了亲友。亲友们回复的密度,像一阵机枪扫射,他们警告我,狼来了,危险了,小心了,记住不说不动不吃不喝不脱口罩不拉屎尿,“要尿就尿纸尿裤,记住!”这句是我妈说的,斩钉截铁,可以给纸尿裤当广告词。总之,一大堆“记住”。我琢磨着,大家都认定我不是上飞机,而是下地狱去溜跶,像但丁在《神曲》中一样,沿地狱台阶往下走,一路上,但丁遇到了诗人、哲人、国王、教皇、邪教徒……我会遇到谁?一群冠状的小虫子?

总之,我登机了,飞到美国洛杉矶的时间,需要14小时左右。

读者看到这里,除了为我捏一把汁,一定期待看到紧张而恐怖的章节。

是的,当我写到这个章节,也很想添油加醋一番,奉献一段让人心脏跳五百下的文字。

但是,我觉得很抱歉,我只能让所有人失望,其实我也失望,我这一段文字,是本篇最平淡无味的部分,像一杯清淡的明前茶,会喝茶的都不喜欢,让人打不起精神。

事实就是如此,登机后,我惊愕地发现,同行者寥寥无几,数来数云,数出十来个人头。

人数太少,所见之人让我过目不忘,他们的形象既突兀又高大,尤其是几个穿雨披的女士,走动时雨衣飘飘,脸上有护目镜和口罩,样子英俊洒脱,像电影中的英雄,比如佐罗。

我找到了我的座位51C,再一回转头,发现所有人不见了,像被空气吸走了。

这架能坐几百号人的飞机,只扔进了十来个人,显然是泥牛入海,怎么看得见!

这时,过来一个年轻女子,披着雨衣,身材漂亮,眼睛秀气。后来知道,她叫笛。笛看见我,秀气的眼睛向我打了招呼,静静地坐到我后面的一排。



机组人员出现了,他们都穿紫红制服,除了N95口罩,没有别的行头。

有个空哥走了过来,问我有什么需要,也许他见我一直在数人头。我问他,这架飞机坐了多少人,他说,连机组人员,20个左右吧。我请他帮我拍个照,他欣然同意,拍好后还说:“做个纪念吧。”“你们回去时人多吗?”我又问。他说:“多,客满。”“你们是不是要穿成医生那样?”我再问。他摇摇头,拍拍身上的衣服,意思是,就穿这。这时,过来一个空姐,问我是不是一定坐在这里,我说是的,她说,太好了,请不要移动,不然大海捞针,我会找不到你。听了这话,我笑了起来。之前坐中国航空,满飞机的人,像满地的青葱,今天,我却成了一根针。

我把情报搞到手了,我和笛的后方有上百个空位,至少有4个厕所,我们一人分两个。

于是,我完全违背了妈妈的叮嘱,没有动用纸尿裤。纸尿裤得用在紧要关头,就像刺猬的刺刀一样,得在紧要关头抵挡敌人。

接下来的事就很无聊了,飞机到了一定高度,先测体温再吃饭,香菇牛肉米饭,还有纯净水、面包、果冰、饼干,我脱下了口罩,埋头大吃大喝一顿,然后吞下一粒安眠药,戴上口罩,横倒在三人座上,垫三个枕头,裹三条毯子,像条包菜里的大青虫,沉入了化蝶的美梦。



我化蝶,还是蝶化我,这问题就让庄子去解决吧。

一觉醒来,离目的地只有两个多小时了。

是的,我就这么毫无出息地把一场“惊险之旅”睡掉了。

机组人员又来测体温,然后供应午餐。午餐是胡萝卜牛肉加米饭,还有水、面包、果冰、榨菜等等。我脱下了口罩,再次大吃大喝。我把不许吃喝的叮嘱全扔回了杭州。

其实这架飞机比哪都安全,比杭州安全,比绿野春天安全,甚至比我爸妈家还安全。

洛杉矶时间,3月25日下午两点五十分,CA987降落。

机长和机组人员,用热烈的公式化的语言,感谢我们的乘坐。

我呼出一口气,我终于到了美国,离我的家越来越近了。

从杭州到洛杉矶,时间已过了三十小时,美国的疫情有什么变化?洛杉矶有什么变化?洛杉矶机场安全吗?人们戴口罩?还是不戴口罩?

想到这些揪心的问题,我简直不想下飞机了。

当然,还是下了。就像《海边的卡夫卡》中的田村卡夫卡,他必须面对现实,必须走进现实,在现实中他才有存在感、归属感。

我也一样。我必须离开飞机,走进洛杉矶,面对我的现实。

6、洛杉矶机场

离开CA987时,机组人员夹道相送。十来个乘客,也向他们一一道别。

说实话,离开CA987那瞬间,我有些伤感,这种伤感,与父母告别时一模一样。CA987,是我最后的祖国时间,最后的祖国怀抱。离开飞机的台阶,我算是真正告别了祖国。

过道的尽头站着一伙人,他们戴着口罩,挂着工作牌,正在等候我们。他们态度亲切,请我们先呆在原地,一个一个过去检查。我等候时,前面是个高个子黑人,他问我北京的天气怎么样,旅途的感觉怎么样,还对我的装束发表了看法,“你酷的!”他说。轮到我接受检查时,执行者是个白人,他替我测了体温,看了我的绿卡、护照,还进行了简单提问,从哪来,到哪去,有没发烧咳嗽等等。结束后,过来一个亚裔人,讲中国话,她交给我两张文字卡片,中英文对照,内容是如何预防COVID-19,如何进行14天的自我隔离。



我走进了海关大厅。

我首先走向自助机器,填写海关申报表,其中有一条,询问有没带食物。我带了100只面包,还有茶叶。于是,我在这个项目上打了勾,表明我确实带了食品。

我是不打自招,但我必须诚信。我进了一个很讲诚信的国度。

往日总是人山人海的海关,只有百来个旅客。除了中国人,其他人大多不戴口罩,但互相保持着距离,有序地走向边境官。警官们都没戴口罩,表情却很从容。

通过海关后,去第7转盘拿行李。那儿站着中国航空的客服人员,她们问我是不是要转机,我说是的,要转UA494,她们马上告诉我,UA得去第七航楼。

推着我的行李车,慢慢走向出口处,那儿站着表情严肃的警官,眼睛盯着旅客的行李,在我的前边,至少有五人被叫住,送往了左侧的屋子,去那儿开箱检查。轮到我了,我把海关申报单递上去,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我在食品项目打了勾,警官肯定会翻包,看看我带了什么。但我并不心慌,因为我没撒谎。当然,如果面包和茶叶被没收,我会很心疼的,特别是茶叶,是我桐庐姨娘的一片情意。

然而,事情出乎我意料,高大的警官仔细看了申报单,朝我笑笑,挥手放行。

我就像大清早拣到松果的松鼠,生怕有人抢,快快从他眼皮下溜走了。

我想,他不翻包、不询问,也许是因为我诚实。所以,永远做诚实的人吧。

出了大门向右转,通向第7航楼,工作人员告诉我,我得走一刻钟。

找了个角落,我打开了手机,给杭州的家人报平安,然后打开世界新闻网,快速浏览疫情最新消息,美国已增加到8万多,超过了意大利,成为感染人数最多的国家。

8万,我对这个数字大吃一惊。洛杉矶有多少?我抬头看了看洛杉矶的天空。

我不想在暴露的环境中耽搁,推起行李车,快速走向第七航楼。

行人道外边,是条长长的车道,停着接人、送人的大巴,此时的气温接近三十度,行李车极其沉重,通道也不平整,加上身上捂得严实,我很快汗流浃背,口罩也湿了,像有一只出汗的手,紧紧捂住了嘴。更麻烦的是纸尿裤,它像条丰满的狐狸尾巴,严重干扰了我的行动,而且热量很高,感觉它正在燃烧。我很后悔,下机时没把它脱掉。

行人来来往往,有旅客,有工作人员,没一个戴口罩,还在谈笑风生、东张西望,他们看见我时,先是瞪大眼睛,似乎有点吃惊,然后微微一笑,我觉得他们很想放声大笑,但还是忍住了。我的样子特别吗,是很特别,我像裹得很好的蓝色甲壳虫。有什么不对吗,当然不。我是对的,他们是错的,空气中飞舞着冠状虫子,他们还喷着唾沫说笑,不戴口罩裸奔。

我努力靠边走,避开“裸奔”的行人。走到了第二航楼,出来三个少年,都拉着行李,他们看见我,一齐转过脸来,但没敢笑,低头玩手机。我琢磨着,他们在偷拍我。其实偷拍我的人不止他们,我并不介意,我从头蒙到脚,看上去像个虚空的概念,一个蒙太奇。

走到了第五航楼,“哐当”一下,行李车轮子卡进一条缝,我正想把车拉出来,跑来一对白人男女,六七十岁,男的帮我把小车弄出来,还把歪掉的行李箱整好;女的拣起滚到地上的旅行护枕,笑嘻嘻送到我手上。我向他们道了谢,想赶快走人,他们贴得我太近,嘴巴张得太大。这时,那男的冲着我问:“女士,你从哪里来?”我说我从中国杭州来。他们瞪起了眼睛,似乎很惊奇,我立即警觉起来,如果他们敢说污名中国的话,我定像雌老虎一样反呛,虽然我英文不好。但他们说:“杭州?上海边上的杭州?我们去过!”女的追问了一句:“杭州的天气怎样?”问得我哭笑不得。美国人就这样,爱打听天气。我草草应付了一下,开步走。我简直怀疑,他们根本不知道COVID-19,不然,我都穿成这样了,还敢帮我推车拣东西!

经过一只垃圾桶,我把那只旅行护枕扔了进去,换了一副手套。



20分钟后,我终于看到了“Terminal 7”。

我像只慌不择路的蚊子,一下子扑进了航楼。里面宁静、干净、清凉、能见度好,但我不敢大口喘气,因为我看清了一个事实,里边的人也不戴口罩,包括工作人员。

找到UA行李托运处,工作人员对我说,对不起,林,你的UA494取消了,你得另换一班。拿了机票,托了行李,我走到边上仔细看票,我的航班是UA2181,登机口是76B,起飞时间是11点59分,现在是下午3点多,离起飞还有9小时。我的妈,9小时!但我内心还是欢快的,不管等多久,时间总是越等越少,每少一秒,我就离家近一秒。

这时,我给菲里普打了个电话。

我对菲里普说,我下了飞机,过了海关,找到了航楼,拿到了机票,托了行李,一切顺利。

菲里普显然很激动,他说,亲爱的,我为你骄傲,欢迎你回家。

我叮嘱他,接我时带只垃圾袋,用来装防毒衣帽,不能随便乱扔,祸害他人。菲里普满口答应,然后提了一个问题:“亲爱的,我可以亲吻你吗?”

我笑了,我说可以,14天后。说完这话,竟有点想哭,我们已经101天没见面了!

打完电话,我碰到了Terry,她是我的CA987同机者,是个医生,山东人,热情开朗。

我和Terry一起过安检。安检人员都没戴口罩,过了安检后,我要扔口罩、手套、鞋套,正在找垃圾箱,一个警官走过来,笑着对我说,交给我吧,伸手把东西拿过去,扔进了某个垃圾箱。

我确实不想请他代劳,但他的动作比我快。

他们毫不害怕的样子,让我极其担心。他们是安检员,却不保护自身安全。事实上,我的担心完全有理,就在昨天,4月7日,传来美国海关人员检出阳性的消息,人数不少。一些航空公司的员工也纷纷中招。这消息让我悲哀,他们都是一线英雄,如果爱护一下自己,那该有多好。

我和Terry走到了候机大厅,碰到了两个“CA987”战友,一个就是笛,她是湖南人,中文教师;另一个叫小温,辽宁大连人,IT工程师。他俩都是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巧的是,小温也飞休斯顿,与我同行。

我们四人,笛3小时后飞,Terry6小时后飞,我和小温9小时后飞。

我们找到人少的地方,坐一起聊天,自称“难友”,建了一个小群,群名是“CA987”,我们都是春节前后回的国,回国的理由都是看望父母,回美国的理由也一样,怕美国疫情严重了,中国航空停航,于是快快行动,逆行回家。

7、最后的旅程

告别了笛,告别了Terry,剩下了我和小温。

时间像堵塞的下水道,流得相当迟缓。我感觉饥饿与困乏,像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

我一直在关注周围。由于COVID-19,洛杉矶机场旅客锐减,但比起杭州机场、北京机场,这里火热得多,所有店都在营业,旅客三三两两,戴口罩的大多是老人、女人、小孩。但有些人戴口罩是闹着玩,有个老人坐在我对面,他沉默时戴上口罩,但一说话,就把口罩扒拉下来,像是开窗透气。有个小男孩,挥着口罩在跑,仿佛在放风筝,有一次他的“风筝”落到地上,他妈妈拣起来,再给他戴上……这样反复好几次,看得我想晕倒在地。还看到一对扮酷的男女,他们戴着情侣口罩,但戴在下巴上,露出大鼻子大嘴,互相打闹着。

这群“玩”口罩的人,几乎都是我和小温的同机人。发现这点,我想上厕所。

我紧张的时候,就想上厕所。

是的,此时此刻,我像一只已经摆脱困境的羚羊,突然又听到了敌人的追杀声。

登机前一刻,我最后一次去厕所,换上了新的纸尿裤,新的护目镜、口罩、手套。

登上飞机后,我再次不寒而栗,大部分同机人不戴口罩,包括飞行员和机组人员,他们不但不戴,还走来走去,张着大嘴呱呱聊天。机上没保护措施,没见人来消毒,也不测体温。

我必须誓死捍卫生命,不吃不喝不尿,要尿就尿纸尿裤,心里高喊这些口号。

从洛杉矶飞休斯顿,只要短短的三小时,是我回家之路最后的三小时。

但这三小时,却成了我整个穿越行动的至暗时间。

我听到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打喷嚏,有人在频繁上厕所。机组人员走来走去,有时递水,有时递点心,有时收垃圾,每当她走到我面前,我愣是不说话,坚强地摇头。我总觉得机组人员一走动,满屋病毒就随之跳舞,像寻欢作乐的小丑。

两小时后,我想上厕所了。我努力控制这个愿望,但越控制,愿望越强烈。

于是,准备动用秘密武器,纸尿裤,现在是它出手立功的时候了。

但是,事情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当我向身体发出指令后,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在我身体里,藏着一个道貌岸然的道德家,她对我说,NO,你不能做这件事,你不能。

她的话很起作用,纸尿裤行动受阻,我根本就尿不出来。

我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尝试,还是节节败退。我的道德家告诉我,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做这个事,因为你不是无赖,你不想做无赖,是不是。

我反抗、焦虑、愤怒,无济于事。回头看了看,厕所的灯亮着,能听到空气吸水的声音。

不不,我坚决不去厕所,我有纸尿裤,它就是厕所,是穿在身上的厕所!

这么一想,我突然就成功了,开闸放水,欢畅淋漓,而且,没人知道我在做这件事!

哎,偶尔做一次无赖,真好。

休斯顿时间,3月26日清晨5点,飞机落在了布什机场。天还没亮,外面一片漆黑,但我的心房充满光明,那是熬过40小时、穿过四个机场后,透出的胜利曙光。

拿了行李,告别了小温,走出了航楼,看见了我的菲里普,他站在车边,向我飞来热吻,然后递上一只垃圾袋。我回复了他的亲吻,开始工作。我把护目镜、口罩、手套、鞋套依次脱下,塞进了垃圾袋,把穿了40小时的防护服从反面剥下,小心翼翼塞进袋中。垃圾袋丢进了后备箱,我不会把它留在机场,我要把它带回家,一把火烧掉。

最后,用酒精为双手消毒,戴上一只普通口罩。

这时,我和菲里普才张开了双臂,像两只终于飞到一起的大鸟。但我们没有拥抱,只用胳臂轻轻碰了一下,完成了眼下最悲壮的接头仪式。

有个女人走过来,她说,嗨嗨,家伙们,我帮你们拍张照片吧。

于是,我们就有了一张胳臂相碰的重逢照。



两小时后,我们回到了家,我看到了树林、菜地,看到了鸡、鸭、孔雀、火鸡。

小动物们面对一个戴口罩的脑袋,发出了尖叫声,声音难听,但我听出了思念和爱。

熬过了40小时的旅途,我成功了,我回家了。这里有我的秩序,我的逻辑,我的田园,我的简单而清新的人生。

8、后语

今天是4月8日,我解除了14天的自我隔离,体温正常,平平安安。

我们CA987群的“难友”们,全部平安。我们好好庆祝了一番。

但是,今天美国确诊病例破42万,死亡破1.4万。

疫情还在恶化,我还得继续闭关。我在中国抗疫时,熬过了冬天和春天,现在回到美国,还要熬夏天、秋天。但这没什么,人不是生就是死,看透了生死,还有什么熬不过去呢。

愿上帝保佑美国,保佑全人类。

2020年4月8日于美国沃顿



【作者简介】盛林,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休斯顿华文作家协会理事,已出版《嫁给美国》《洋婆婆在中国》《骑越阿尔卑斯山》《生活本就是田园》《奇怪的美国人》等七部纪实文学作品。 阅读原文

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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