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军良寻子15年:消失的梅姨和负债累累的家庭(组图)

ELLEMEN睿士 0

2020年的春节对申军良一家来说注定是不平静的。

 这个因寻子十五载而走进公众视野的男人,今年已经43岁了。在3月7日早晨发布的最新微博中,这位父亲向网友们证实了他等待多年的好消息:“我的儿子申聪终于找到了!”



这条对大众而言略显“延迟”的消息已经让申军良一家兴奋了一个多月。春节前夕,广东警方将申聪的下落和最新照片发给这位父亲,“和他小时候的照片非常像,圆圆的脸蛋,今年已经16岁,正在读初中。”采访中,申军良描述道。 

从得知消息到现在,他每天焦急得在房间里不停地转圈,“我每天关注找我孩子的民警的动态,他上周二走了一万多步,我每天在房间转圈也走一万多步。”

宅在家的这些天里,他只关注两件事:广东省每个城市的新增病例数,以及警方什么时候可以安排认亲。

口罩他都已经准备好了:“5个N95口罩,有普通的,也有特别级别的,想给孩子更好的防护。”济南的店铺没开门,他就托在东莞上班的同学給申聪买衣服,“十五六岁的孩子,按170左右的身高来买”,外套、内衣、鞋、袜子早已配备齐全。



3月5日下午,申军良终于等来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电话:可以出发了!当天下午三四点,他就开车载着一家人离开济南,在二三十个小时的行驶后抵达广州增城,“我已经超过50多个小时没休息了,前天就吃了一桶泡面,昨天就吃了一碗河粉。”他在《南方都市报》的采访中说。



从济南到广州,这条1800多公里的寻亲路,申军良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不知道走了多少次。 2005年1月4日,对这个家庭来说,是噩梦般的一天。妻子于晓莉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正在做饭的她是如何被两个突然闯入的男人捂住口鼻、涂抹药物,一阵刺鼻的味道一时间熏得她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等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孩子已经被人抱走。

这一切显然早有预谋。据于晓莉之后回忆,抱走他们儿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住在他家斜对门的“邻居”,这对刚搬来不久的夫妇似乎早就盯上了这个男孩。一次,于晓莉去上卫生间,将儿子放在门口的学步车里,回来就发现孩子不见了,最后,是在“邻居”家的被窝里找到了申聪。



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对方见“偷”没成功,干脆换成了“抢”。2016年3月,包括他们“邻居”在内的多名嫌疑人被抓获归案,嫌疑人张维平此前早有拐卖儿童的前科,从监狱里被放出后依然从事这一买卖,当年,他以13000元将申聪卖出后,很快就跟其他几个人瓜分了钱款。

 同样因此破碎的还有其他八个家庭。张维平作为中间人,跟一个叫做“梅姨”的妇女对接,后者负责为他提供买家,并从中抽取1000的介绍费。孩子被抢后的最初几天,申军良并未意识到这是能改变他日后人生轨迹的事情。“因为我知道是谁抢的,就是住在斜对面的‘斜眼’抢的,我想着几天就可以把孩子找回来。”他甚至都没将这一消息告诉父母,“我感觉不用告诉他们”。

 他通过隔壁公司的人打听到“斜眼”的下落:说是到珠海去了。“珠海能有多大?不是一下子就找回来了?”那时的他有一种盲目的“乐观”,找孩子也多少显得有些“随性”,他白天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每到一个路口,就把手机放在地上转一转:“申聪你到底在哪?”手机头朝向哪里他就跟着走到哪里。



这一找,就是四年。他将搜寻范围从珠海扩大到深圳、东莞,总觉得很快就找到了,却一次又一次扑了个空。2005年1月到2008年年底,申军良几乎没离开过广东,因为一直奔波在寻子的路上,他辞去了原先高管的职务,积蓄花完后又将家里的车卖了,甚至不惜到处借钱。 

据他自己说,2006年在深圳找儿子,他还是穿着名牌衣服,戴上好的手表,用最新款的手机,手上的戒指预示着他当年的经济实力。

这个出生于1977年的男人家境并不宽裕,“我是农村孩子,家里负担重,高中就辍学了。”20岁那年,为了供自己的弟弟读书,申军良只身一人来到广东打工。他先是在东莞的工厂里做最基层的物料员,因为比别人都能吃苦,通常别人两倍的工作量他用一个晚班就能完成,就那么一级一级地往上做,几年后,他被同事挖去做企业管理。



申聪是申军良的第一个孩子。儿子刚出生的那段时间,他推掉了不少工作上的应酬,“我当时下班后很多人等着我——我是部门负责人肯定有人请,可我更愿意回去給儿子讲讲童话故事。”或许是出身的原因,申军良格外重视对孩子的教育,“我在妻子怀孕之后就买了DVD碟,放胎教歌曲。”他说自己小时候五音不全,唱歌什么的后来都很被动。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闭着眼睛都能回忆起几个月大的儿子坐在学步车里摇头晃脑的样子,在申军良提供的照片中,这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总是笑眯眯的,一副没什么烦恼的样子。 

这张记忆中的脸成为申军良多年来的全部动力。当别人忙于工作,向着美好生活奋斗的时候,他走在寻找孩子的路上,当别人一家在饭桌上欢声笑语共进晚餐时,他一个人在小旅馆吃着泡面,当别人生活越来越美好时,他不停地向亲戚朋友借用寻找儿子的路费。



十五年来,他遭遇过数不清的骗局。有人打劫他,用刀将他逼至墙角,抢走他的手机、手表和戒指;有人谎称在成都街头看到了他的儿子,要求他转账2000块;还有人不断讹他的钱,从二三十块到大几百,打完钱之后就拉黑了他。

对此,申军良看得很淡然:“其实有好多事,并不是说我们愚蠢还是怎样,我们有时候找孩子心切,他们就正好抓到我们某个软肋,抓到了我们脆弱的一点点。”

 过去几年,欠下一屁股债的他不得不带着家人前往济南,在表哥的家具厂里打一份工,虽说距离上变远了,但只要一有儿子的新线索,他就会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跳上前往广东的火车,为了省钱,硬座抢不到他就买无座票,二十多个小时颠簸过去,住二三十块一晚的小旅馆。

据申军良自己统计,他曾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花掉20多万奔波寻子,临行前的行李箱里,至少有半箱都装着自己印发的寻人启事。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2017年。据犯罪嫌疑人张维平交代,他所拐卖的9名男孩全部由一个叫做“梅姨”的女人卖到了广东省河源市紫金县,虽说张并不十分了解“梅姨”的真实身份,却还是为这些案件撕开了一道小口。 

2017年6月,增城警方根据当时已掌握的信息公布了一张“梅姨”的素描画像,画中的女人短发、瘦脸、颧骨较高,一看就是南方地区农家妇女的相貌。 

这个传说中的神秘女人曾和水墩镇黄沙村的一个老头处过朋友,据说在村子里呆了两年时间,中间频繁地离去再归来,背地里从事着外人不知的生意。比起“梅姨”这个名字,村里人会叫她“潘嫲”,她从未跟任何人聊起过自己的娘家和婚恋史,甚至连跟她同住过的鳏夫提起她都是一脸的“不知情”。



 

“梅姨”的线索成了申军良好不容易抓住的的一根稻草。17年11月底,既不懂粤语也不懂客家话的他和其他被拐孩子的父母一起,带着一份份寻人启事来到了黄砂村,他们见人就发、见房就贴,根本不顾村里人戒备的眼神,每每申军良的胶带声一响,就会有村民用客家话呵斥他。“村子特别小,人情也很冷漠生疏,我听不懂他们讲的什么。”他对此显得有些无奈。

村民们口中流出的只言片语,最终都指向一个叫做彭家庆的老头——“梅姨”当年同居过的鳏夫。可申军良并没有那么容易接触到彭家庆本人,一般情况下,只有老头后来的老伴和儿媳在家,可她们也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后来,在警方的协调下,两个人好不容易见面了,彭家庆却对申军良的诸多问题“并不知情”。 

“你们在一起几年你就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带着点怒气发问。


“其实我们家都是受害者。”老头的老伴回怼道。 

来无影去无踪的“梅姨”的确不在彭家庆的掌控之中,“她‘走就走,来就来’,从不提前知会,也没给我看过身份证。她一会儿说自己是韶关人,一会儿说自己是新丰人。”老头原本是想和她结婚的,被对方以还有生意为由拒绝后,便断了留住对方的念想,“梅姨”随即不告而别。

17年之后,因为消息的广泛流传,彭家庆家里每天都会出现陌生的面孔,有来寻亲的家长们,也有远道而来的记者,“该说的我们已经说了,这样子我们没法生活下去了,如果我家有小孩不见了怎么办?” 

最近两年多的时间里,申军良也收到过许多其他线索。有人给他发来“梅姨”的照片,也有人还未提供“证据”就向他索要钱财,在这些浩如烟海的信息中,却极少有能对上号的,即便如此,申军良也从不敢放弃任何一丁点希望。他已然练就了张贴寻人启事的“绝活”,从塑料袋中摸出到粘贴到墙上,前后不过几秒钟。

他已然练就了张贴寻人启事的“绝活”,从塑料袋中摸出到粘贴到墙上,前后不过几秒钟。

 2019年11月,一张关于“梅姨”的彩色画像在网络上广泛流传,和两年前的那张有所不同的是,这张由山东省公安厅林宇辉绘制的画像一时间刷爆了网络,一周之内,这个短发、圆脸、大鼻头、微胖的“梅姨”在网络上被传播了3.8亿次,她的身份和下落成了牵动众多家庭的未解之谜。



有人认为,只有找到“梅姨”,才能找到当年被拐卖孩子的下落。但申军良并不想吊死在一棵树上,这些年,他找遍了紫金县所有的中学,他曾找来一辆车,停在学校门口,专门观察里面进进出出跟他儿子一般大的学生。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条线索。据涉案的嫌疑人交待,当年他们是在一个叫做“干一杯”的酒楼里将申聪转卖给另一对夫妇的,酒楼老板成了申军良一直想见却又迟迟不敢相见的人。

 他在当地认识的一位大哥一直建议他不要去找酒楼老板,后者在当地势力很强,万一得罪之后不好收场,“现在孩子还没找到,你又不是这次之后就不来紫金了。”大哥劝道。



可申军良终究还是没忍住,他说哪怕对方报复他,他也想去问个究竟。见面前,他原计划先“婉转”地探一探老板的口风,然而寻子心切,没一会儿功夫他就袒露了来意,“听说买我小孩的人,在你饭店吃了饭。” 

“我04年8月份就搬走了。”老板像是猜到他的来意似的,直截了当地抛出了他未曾料到的答案,“那时候我合同还不满,我也做不起了,那时候我绝对没有在那里了,搬走之后‘干一杯’一直没有开。”

他没有再去纠缠,只是觉得心里又一块地方落空了。有位医生曾劝过他,“你要调整一下,我不想看到你在这里耗死。” “我就怕他不知道父母在找他,以为是我们不要他了。”申军良显得有点丧气。



2019年11月,好消息传来,十多年前失踪的9个孩子中,有两个在紫金县被找到,他们分别于2003年10月和2005年12月被拐卖。 作案手段和申军良儿子一案极其相似,有所不同的是,这两个孩子的父母不是已经离开人世,就是已经开启了新生活。



 

从重庆出发去广东认亲的王红(化名),也是在2005年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当年,他的前夫跑遍了周围所有的村镇寻找他们的儿子佳鑫,然而在寻子的第三年,这个男人就精神失常了,“他看谁都像人贩子”,因深陷绝望而跳轨自杀。

 前夫的悲剧发生后,王红再也无法在广东生活,她回到重庆老家,和现任丈夫组建了新的家庭,并育有两个女儿。

 认亲前一天,王红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她记忆里的儿子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她难以想象第二天出现在她眼前的亲生儿子会出落成什么样子。

 已经有了新姓氏的男孩在养父母的带领下出现在了公安局,王红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她想哭,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眼前的男孩表现得和她颇为生疏,虽然眉眼间仍是她和前夫的影子,却像陌生人一样良久地沉默着。他们简单地吃了一顿饭,孩子就和养母推说还有功课,要先行离开。

出于私心,王红和男孩勉强拍了张合影,加了他的微信,她本想着来日方长,日后可以和儿子私下沟通,不料,11月2日分别后,她接连发出的几条微信,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他们各自回归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中,王红有自己的新家需要照顾,“就算现在他要回来,我们家住不下,他爷爷那边也不方便,他大伯家也有几个孩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她想弥补他,却感到困难重重。另一个认亲的家庭也是相似的结局,那位母亲从寻亲家长的队伍中消失了,既没向外界分享喜悦,也拒绝一切询问。帮她找孩子的志愿者猜测,可能是孩子的态度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和孩子见过之后,我甚至觉得相见不如不见。”王红在采访中表示。

截止目前,警方还未通知申军良父子的具体认亲时间,但随着相聚的日期日渐临近,这位父亲也难掩心中的忐忑。



3月6日晚,他在朋友圈发文称:“爸爸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因为我心里很怕,怕你觉得我陌生,怕你不愿意跟家人走近。”几个月前,他表现得释然许多,“只要孩子过得好,身体健康,在哪里生活都可以。”

参考资料:

1.人物《“梅姨”案背后:那个失去孩子的父亲》;

2.谷雨实验室《消失的梅姨和寻子十四年的父亲》;

3.澎湃新闻《寻找梅姨的7天与2年》;

4.南方都市报《专访申军良:看到找申聪的民警走了一万步,我房内转圈也是一万步》;

5.新京报《“梅姨”拐卖案:重逢家庭的另一场战役》;

6.北青网《申军良寻子十五年:辞去高管工作 负债一度达数十万》; 阅读原文

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https://www.6parknews.com/newspark/view.php?app=news&act=view&nid=40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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