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暂停:一位留学生母亲“困守”湖北的20天(组图)

从上海返乡探亲的小晓没想到，会困在湖北老家十堰这座山城，已经20天。

十堰，位于武汉的西北部，是湖北的一个地级市，距离武汉3小时高铁车程，目前确诊病例，远远低于黄冈、孝感这些靠近武汉的城市。

不过，对于一座城区人口只有几十万的小城来说，已然是重创。小晓说，整座城市像被按了一个“暂停键”。

交通是完全瘫痪了。“虽然，想要开车从一个地级市到另一个地级市，可以去当地派出所或者单位开证明。但是手续该怎么办？由谁主管和审批？这些情况都不清楚，大家能做的就是等。”

在这些日子里，虽然小晓和家人，与危险擦肩而过，侥幸逃脱，但是来自武汉、黄冈的多位同学、朋友，却不幸被感染。



回忆自己从踏上返乡的飞机，到被这场灾难所裹挟，整个过程就像一场魔幻的梦。

从一开始得知疫情的半信半疑，到疫情升级的猜测恐慌，再到后面的安全感崩塌，她的心情也跟着跌宕起伏；

而作为母亲，她认为，当灾难给人类按下“暂停键”，更要进行沉淀和反思，给下一代上一堂生命教育课。



  猜测  ·  侥幸

每年回湖北团聚，是小晓和先生坚持多年的传统。

老父母年纪大了，孙辈又在美国留学，不能回来过春节，所以每年无论如何，都要回家陪陪老人。

今年，小晓和先生特意比往年早了几天，买了1月21号飞十堰的机票。

同样回来探亲的，还有先生嫁去台湾的妹妹。他们一家三口，计划1月16号飞往武汉，再从武汉坐动车回十堰。  

1月7号，妹妹在家庭群里发消息问：武汉出现新型病毒一事，是真是假？

家庭群里，没有掀起任何涟漪。

只有小晓留了心，她去微博、微信上搜索了一番。但是很快就得出结论：这事是假的，或者说根本不严重，可以忽视。



妹妹还询问了一位在武汉的朋友。朋友一脸惊诧：“我每天都从华南海鲜市场经过，假的。”

得到家人和朋友的肯定答复，妹妹一家三口坐上了返鄂的飞机。抱着一份警惕，他们不放心地在行李箱塞了200个口罩。

飞机落地武汉，他们退掉了原本订在汉口火车站边，离华南海鲜市场不到一公里的酒店，改到了位置稍微偏一些的地方。

晚上，那位每天从华南海鲜市场经过的朋友，约着要一起吃饭，他们谢绝了。



隔日，妹妹一家坐高铁从武汉回十堰，整个火车站，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戴着口罩，“感觉像怪物一样”。

事后证实，妹妹和妹夫的警惕，让他们一次次脱险。当天从武汉回十堰的同一列车，就出现了多例患者。同样确诊的，还有那位华南海鲜市场附近的朋友。

比妹妹晚几天出发的小晓，虽然得知，武汉出现多例肺炎一事属实，但也只是隐隐有些担心，更多是将信将疑。

在当时，她能搜索到的信息，依旧十分混乱。有报道说不会出现“不传人”，有报道说是“有限人传人”，对于这些定义和背后真相，她无从分辨。

直到21号，陆续有媒体报道钟南山院士的采访，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存在人传人的现象。

“但是，究竟这次病毒感染有多么严重？它发展的势头是怎么样？我们并不清楚。谁也没想到它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灾难。”

21号下午，去机场的路上，小晓的先生还接到朋友电话提醒：“你怎么可以现在回湖北？那里是疫区。” 先生淡定地回复：“没关系，我们不是武汉的。”

他们坐上了回乡的飞机，同时观察到，开始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乘客戴上了口罩，大多是年轻人。

此时，依然没有感到恐慌的情绪，甚至还抱着一丝侥幸。

“可能是一种病毒性的流感，不少人出现了流感症状，仅此而已。况且武汉是个大城市，医疗条件很好，十堰离武汉也还远着，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种将信将疑的心态，一直持续到23号武汉宣布封城。



 猜测 · 恐慌

21号返乡，23号武汉宣布封城。短短几天时间，对小晓来说，就像一场梦。

虽然开始有些猜测和恐慌，但是很快被家人团聚在一起，欢度春节的祥和气氛所冲淡。“亲戚聚会、吃吃喝喝，依然是主旋律，远远谈不上‘人人自危’的状态。”



小晓回乡后，吃到了久违的热干面

同学群里，那些赶在封城前连夜返程的同学，还会被大家嘲笑：嗷哟，年夜饭都不吃，就走啦？

令小晓感到费解的是，当自己和家人都沉浸在热闹的春节气氛中，反倒是外地的同事朋友，一个个紧张地过来询问，他们好像比湖北本地人民还要紧张。

武汉实施封城后，紧张气氛开始蔓延。

大年初一早上，小晓刷到信息说，武汉在封城前，已经有几十万人离开，逃掉了！“逃”这个字眼让她感到恍惚。

不知道数字是否属实，但是她本能地想到，“如果不是问题非常严重，不会触发这种集体逃命的恐慌感。”

没想到，大年初一晚上，湖北省几乎所有城市都实施了交通管制，包括她所在的十堰这座小城。“所有航班取消，一切都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改签”。  

湖北省所有城市实施了交通管制

“既然困在家里，就和父母一起，做好长期作战准备吧，”小晓宽慰自己。

幸好赶上春节，家里储备的食物还算能应付；但口罩，始终都是缺的。等了大半个月，在美国读高中的女儿邮寄的200个口罩，几天前刚刚收到。和亲戚朋友们分一分，只能说勉强应急。

从21号返乡到现在，小晓已经困在老家接近20天了。这是她离开家，结婚生子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和父母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

起初，朋友们还和她开玩笑：“天啊，要和父母待在一起这么久，岂不是比疫情更难熬？”



“一开始的确是不适应的。一方面是带的随身物品很少，另一方面也担心疫情和能否及时回沪工作，内心焦灼。”

现在，她更愿意将这看成某种天意，趁着父母还未完全衰老，还有自理能力，多一些相处的空间。

当灾难的恐慌袭来，亲情，好像暗夜中一束摇曳的灯火。

住在儿时的房间里，小晓时常感到和父母之间，有一种恍惚感。“他们至今还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尽管在外多年，我的口味和习惯早已改变。”

在父母的脑海里，似乎她从没离开过这个家。



 愤怒 · 伤心

让小晓揪心的，不仅有武汉当地无法得到及时救治的病患；还有黄冈、孝感，这些紧邻武汉的城市，当地医疗资源本来就紧缺，老百姓就医都往武汉跑，在这次疫情中反而更艰难。



接下来的日子里，同学、朋友被确诊的消息陆续传来，她感到绝望和无助。

“我好像快变成了一个分裂的人。”

蛰居的日子里，小晓的情绪更是跌宕起伏。看到那些奋战在一线的医务工作者和志愿者，她感动；

听到有些病患因为条件有限，无法得到及时救治，还有每日上升的确诊和死亡数字，她愤怒。



“如果生离死别，离得很远，我们可能在网上嫉恶如仇；但当它离你很近，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使她的安全感，彻底瓦解。小晓很害怕，自己保护不了家人的生命安全。

困在湖北的日子里，小晓看了《流感》《传染者》《切尔诺贝利》等，和传染病、和灾难相关的电影。

韩国电影《流感》

《流感》这部电影中，当得知在传染区根本得不到救治，影片中做医生的妈妈，将感染了病毒的女儿，藏在了在非感染区。

作为母亲，小晓很能理解她做出的选择，“每一个母亲，都会以某种方式保护自己的孩子。”

同样，她也很能理解，世界各地对来自疫区的人民，加以隔离，注意防范，实属人之常情。

不过，一些恶意打击和歧视，甚至挂出带有人身攻击的横幅，却让她感到悲愤。“对疫区有恐惧可以理解，但请不要诋毁我们。肆虐的语言暴力，有时候比疫情更恐怖。”



她不希望疫区人民在承受苦难的同时，还要承受这样或那样的歧视和欺侮。

等疫情过去，更难医治的，是心理创伤。

目前，小晓的女儿所在美国波士顿地区，也确诊了一例病患。



美国波士顿确诊首例来自武汉的肺炎患者

当女儿在朋友圈发布消息，“湖北老家告急XXX“， 她让女儿赶紧删了，怕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时候，让同学知道你来自中国疫区，他们会怎么想？你一人在异国他乡，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处在漩涡中心的人，已经噤若寒蝉。

疫情使女儿不能回国参加考试和培训，更紧迫的是，即将到来的3月份春假，她和很多中国留学生一样，需要尽快解决在美住宿问题。

“一方面学校可能没有临时住宿提供，即使有，也缺少安全保障。”

欣慰的是，女儿的一位美国好友伸出援手，邀请她住在自己家里。

小晓在感动之余，也想提醒留学生们，“一定要有一两个当地的朋友。当父母远在国内无法提供帮助，能在当地迅速找到一个紧急联络人，或是紧急联络家庭，这很重要。”





冷静 · 反思

当灾难给人类按下“暂停键”，这位困在湖北疫区的母亲，经过冷静和反思，和大洋彼岸求学的女儿， 聊了聊自己的思考。

 首先，人一定要秉持善良 

她和女儿强调，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坚守最基本的良知和同理心。“灾难就像是一个照妖镜，能照出人间百态和人性。”

正如刘慈欣在《流浪地球》里写道：“起初，没有人在意这一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山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难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这次疫情，让人再一次回望和检验，人性的善与恶。有时候不是疫情让我们恐慌，而是安全感的缺失，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怎么能让自己在未来更有安全感一些？也许，我们会考虑去买一份保险；为自己的财物、健康做更多的储备… …

但是，如果人心底的恐慌不解除，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得不到修复，这份不安感将一直都在。

 其次，要有对生命的尊重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超越人的生命，这一点要始终摆在教育的第一位。

白衣天使、志愿者们冲锋陷阵，每一个普通个体，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也还应该葆有一颗善良之心。因为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而是人类命运共同体。

350多年前，一场可怕的黑死病，在欧洲大陆肆虐。

英国一个叫伊姆村的小村庄，为了阻断黑死病向外扩散，做了一个惨烈的决定：封锁整个村庄。

最终，这座村庄的人民用自己的牺牲，阻隔了疫情向北部扩散。

 “如果，疫情是一场大自然降临人类的灾难，那么，是武汉人民挡住了灾祸的绝大部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也是为什么钟南山会眼含泪光，称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小晓说。



钟南山在采访中称，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

对生命的尊重，不仅是对他人，也包括对自己生命的尊重。

女儿还有一年就要参加申请大学了，能否冲刺藤校，在小晓眼里已经不重要了。

她更关心的是，孩子的身体状况如何？心理健康吗？她感到安全和快乐吗？这些被放在了第一优先级。只有在这个大提前下，参加活动、挑战名校，才是有意义的。

 最后，如何甄别信息，以及如何自救 

“我们不应该只和孩子说，不要恐慌，还要用现实经验告诉他们，如何甄别信息，以及如何自救。”

人为什么恐惧？因为没有经验，也没有足够的预案和解决办法。如果我们能及时了解疫情的基本事实，病毒发展的普遍规律，主要防范手段有哪些，就不至于过分恐慌。



这次疫情中，信息的扭曲和失真，难辞其咎。它像是蝴蝶效应，引发了狂风巨浪。再到后面，虚假信息和谣言的狂轰烂炸，又为这场灾难制造了更多恐慌。

作为信息时代公民，如何辨别信息的准确性？什么样的信息应该传播？

面对不同来源、不同事实的信息，如何做出决定？

这次疫情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对中国留学生群体的影响？

是否存在美国阴谋论？面对灾难如何保护自己和家人？

这些都是可以和孩子去聊的话题。

目前，虽然确诊人数还在上升，但是很多轻危患者、疑似病例，都有地方可以收治了，较之前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小晓希望，烟消云散、雨过天晴后，我们不要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每一次灾难，都应该当作一次警钟，发挥它应该有的价值。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