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治愈后再上岗:如果我也怕 大家都不干了(组图)

澎湃新闻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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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急诊科护士郭琴,是在1月13日确诊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24日、26日,连续两次核酸检测呈阴性,经专家确认后,27日办理了出院手续。1月28日,出院第二天,她主动申请回到岗位继续上班。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我是第一个被感染的,要起到带头作用。如果一直这样担心下去,那我什么时候上班?如果都像我这样,那谁来上班?你如果先这样做了,大家是不是就觉得不那么恐惧。我也可以像她一样,不害怕。”

郭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感染的。“在一线,就是有这种风险。”

郭琴今年38岁,已经在中南医院工作15年。1月,她在急诊重症监护室(ICU)参与救治了6位病人,1位重症,5位轻症,至今已全部出院。重症病人是一位55岁男性胡先生,进来时已经呼吸衰竭。医院给他进行了高流量吸氧治疗。后面开始用呼吸机,气管插管。最后上了体外膜肺仪(ECMO)。最终,胡先生在1月28日治愈出院,全网报道——这是湖北省第一例ECMO治愈成功案例。

确诊入院那天,郭琴想起了这位患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展成那样?”住院第一天,她一夜未眠。“监护仪的报警声,每一床在响。还有呻吟声、痛苦声。病人呼叫护士的铃声。治疗车滑行的声音。”

她尤其记得同事的脚步声。作为护士,他们日常职业训练要求“走路要轻,关门要轻,说话要轻”。但那一夜,她听到的脚步声是急促的。穿着防护服的护士步履匆忙,发出特有的沙沙声。第二天一早,郭琴对着来看望的护士长说,“明心(郭琴同事)昨晚忙了一夜。”郭琴心疼同事,护士长也心疼。

睡不着时,郭琴会看11岁的儿子送给她的书。小男孩不太会表达情感,通话时对妈妈说“我今天给你的书,你看了没有?你不要想其他的,我们交流书就好了”。后来,他逐渐开始表达担心,渐渐也会说,“我们一定能够胜利”。

以下是郭琴的口述(注:本文电话采访于2月2日晚间至2月3日凌晨)。



“我会不会发展成他那样?”

我是1月12日晚上开始出现发热症状的,体温37.8℃。当时吃了退烧药,第二天,又开始高烧、头痛、四肢酸痛,意识到和此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有关,赶快联系医院用急救车把我拉走,做CT,显示双肺是“毛玻璃样影”。

其实我们知道这个事件后,也是第一时间按照要求,做好防护措施。但肯定无法百分百避免。那段时间工作很忙,我每天只睡5小时,免疫力也会下降。在急诊,风险就是这样的。

发现自己确诊时,我有点紧张、担心。因为我参与过一个重症的抢救。那个患者当时既没有明显病史,又是55岁男性,就身体条件看算是可以的。但是他后来状况不好,出现了呼吸窘迫综合征。呼吸很快,每分钟40~50次(正常值约为20次/分),血氧饱和度就是百分之七八十(正常值约为98%),这是重症的呼吸困难。如果不上支持措施,后面就会越来越衰竭。我们一开始给了氧疗,后面做了呼吸机,插了管,最后上了体外膜肺仪(ECMO),才治好。我想,我担心,我会不会发展成他那样?

我在ICU做护理,需要给每个病人心理支持。特别是现在,没有家属陪伴的情况。我告诉病人不要紧张,告诉他疾病是什么样的,他的用药是什么样的,后面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告诉他如何饮食。他就心里有数,就不会那么担心、害怕了。

如果是重症病人,不能说话了,我就会用触摸、接触的方式,给予他一些语言的传递,让他镇静。跟他做操作时,他可能不会说话,他也搞不明白,但我还是会跟他讲,“我现在给你打针了”、“我现在给你吸痰”、“你要配合一下,可能有点疼”。就是把患者当成正常人,即使他躺在床上,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工作中的郭琴(来源:新华社 新青年工作室)

入院当晚,我一直输液到凌晨两点,一夜没睡着。发热、恶心,最明显的感受是痛。头痛,肌肉酸痛,还有关节疼痛。我以前感冒也发热、乏力,但疼痛没有这么明显。确实是有不同的,和一般感冒不一样。全身关节都在胀痛,痛到我当时起身的时候,都会有困难。我还在想,是不是我哪里自己扭到了?我只能尽量不动。晚上,需要用热水袋去敷,不然就胀得没办法睡着。

第二天,我从早上9点开始输液,好几轮,一直输到晚上8、9点,配合一些氧疗、雾化。晚上,也没怎么睡好。作为护士我知道睡眠很重要,我必须睡得好,其他都是辅助治疗,我很了解自己。但我睡不着。

医院以前是我工作的场所,现在我突然转变成病人的角色,有点不适应。第二天晚上,是我自己的一个同事上班。我印象很深刻那个晚上,监护仪的报警声,是每一床它都在不停地响,还有那种呻吟声、痛苦声,病人的呻吟。然后还有治疗车的声音等等。这些声音,它没办法让你入睡。还有特别就是,同事的脚步声。我们以前说作为护士,晚上要尽量不打扰到病人,所以我们走路要轻、关门要轻、说话要轻,这是对我们职业的一个要求。但是穿防护服走路的时候,有那种沙沙沙的声音。而且护士走路的声音,非常匆忙。

一晚上,真的是一晚上,一直到早上。我当时躺在那儿,我就好心疼好心疼。因为我想到了自己。她一忙下来的时候,当她脚步声停下来的时候,她就站在了我的床边。我可以感受到,她就看着我,但她没有跟我说话。大概有三四次。

她每次一站过来,我就很想,很想哭。因为我想到了自己平时也是这样去看病人,也是这样忙碌,是吧?那个感觉不太一样。就觉得,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工作状态。真的是好辛苦啊。

我也心疼她呀。我想起来帮她,但是没办法。我想我平时像这样上班的时候,当我觉得很无助的时候,也希望有个人一起帮下忙。但我没办法。就很心疼她。

当时我们需要喝水的话,护士需要到外面打水,再送进来。早上送一批进来,我喝完了,我就真不好意思再去找她们。你知道吗?我也想到了我以前的病人。当他出现状况,他不汇报。我问他为什么你不喊我?他说,我不好意思喊你们。那个时候,我一下体会到,为什么病人会跟我说这样的话。

第二天早上,护士长一来,我就跟护士长说,你知道吗?明心(音)昨天忙了一晚上。我说我听到她那个脚步声,听到所有的声音。我说太辛苦了。护士长她也蛮辛苦,她可能当时感受到我的情绪,我俩都有些难过。

那个时候我就有了想法,我跟她说我要是好了,恢复了,我就回来上班。



“他渐渐开始说,我们一定能够胜利”

睡不着的时候,我会看孩子给我的书。我有一个11岁的孩子,男孩。当时确诊感染时,我给儿子发信息:爸爸很辛苦,你自己可以承担的就要自己去做,尽量减少爸爸的负担。我也跟爱人说,这段时间可能要辛苦你了,好好照顾孩子。有些人说是遗言,其实不是(笑)。我是护士,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评估。但害怕和担心是绝对存在的。

我的爱人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到底怎么了?有这么严重?感冒还需要隔离治疗?要隔离多久,他也不知道。他还以为难道是我没有给他说真实情况。他进医院,看到很多地方封闭,写着“家属免进”,他才开始紧张。我们整个病房,当时用警戒线和临时装置围起来,他给我送东西,都只能在过道之外,很远。打电话给我,我才让里面的人把东西拿进来。



郭琴(右)在医院隔离治疗。(来源:南方都市报)

我的孩子,不会特别流露自己的情感。他没有哭。小时候,他经常生病,因为我是护士嘛,有时就在家里照顾他,没有住院。他得过流感,发烧也有三四天不退。他对疾病的过程很清楚。他觉得妈妈看着还好,是不是就是普通感冒?看到新闻,很多病例、封城,他才开始担心。

他也会问我,是不是大家都太紧张了?“我看那个报的病例大多数是轻症,和妈妈症状差不多。”我问他,你怎么都不关心妈妈?妈妈住院了,你不担心吗?他说,“我生病的时候,你不是也照顾过我?你应该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笑)

我说,你好奇怪,怎么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样?他就会把话题岔开,“我今天给你的书,你看了没有啊?你不要说其他的,反正我每天给你的书,你去看,我们交流书就好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宽慰我。我看完了他给的书,曹文轩的《火印》,每天和他视频通话交流。

他一直是这样,不会说,会用小男孩的行动来表达。以前,比方说他想我了,他会来问我,“妈妈,你今天上不上班?你今天上什么班?”我一说上班,他就默默走开。我说不上班,他的表情一下不一样,话就变得特别多。其实,他就是想说,我希望你不要上班,我希望你多陪一下我(笑)。

这两天,我在微信上会把我看见的一些感动的事情发给他。比如钟南山院士的一些讲话,还有市民送我们的东西,鼓励的贺卡、花。我说,其实妈妈往前面走,虽然觉得有危险,但是就是因为这些市民一直在感动我,我才会一直往前走。然后,他就发了一些哭的表情。他渐渐就会说什么,我们一定能够胜利啊。



“如果我也害怕,大家可能都不干了”

我觉得我性格上比较坚韧。在住院时,我看了不少书。有同事送来的《内心的冲突》,心理学的,告诉自己怎么样树立信心。还有孩子给的《火印》,他还给了我一本杨绛的。也有同事推荐我看一些轻松的电影,但我自己选择看纪录片。因为我想,我对病毒的认识还不够深。心理、生理是相融通的。加强对一些东西的理性认识,就不会在情感上过度反应。我看了讲SARS、埃博拉的纪录片。

24号、26号,连续两次核酸检测是阴性,专家确认,27日正式治愈。当时领导们让我再休息一段时间。但我觉得我状态已经很好了。我告诉家里人要回医院上班。



郭琴在护理病人(来源:新华社 新青年工作室)

我爸看到我要走,他说,你就在家休息,现在已经这么严重,不要去了。“你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孩子啊、家里人,你对他们来说都很重要。你不上班,地球也一样转。缺了你一个也不是不可以。”我爸说了特别多,让我一定要想清楚。

其实当时也顶了压力。我跟爸爸沟通,风险是会存在,但是这个时候我不能退缩。最重要的是,我是(中南医院)第一个被感染的。当时没有硬性规定,其实你想休多长时间,就能休多长时间,没有谁会说一定得让你去。

那如果所有的医护人员,都这样想,怎么办?如果我一开始就害怕,不站出来,大家说你看她也害怕,那咱们是不是也不干了?大家都会想要闹,后面都犹豫,我是不是可以不上班。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很现实,也很直接。你如果先这样做了,大家是不是就觉得不那么恐惧?我也可以像她一样,不害怕。在这个时候,我要起到一个带头作用。

1月23日,我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我其实觉得,做出这种决定,是蛮有勇气,也是对全世界负责任的。我不仅是医护人员,也是我家乡的人。我也希望用自己的行动,为家乡做点事情,当时就有这个想法。我不能退缩。

后来,我爸看到我走了,其实他还是蛮骄傲的。他在家庭群里说,郭琴很勇敢。他呼吁我舅舅、姑妈,都为我加油。



“我来医院上班,刚好是危重症患者出院那一天”

我康复后第一天返工,是警察送我回医院的。当时封路了,一个警察在路边看到我,问我是不是医务人员?我说是。他就直接把我送到医院来了。临走前,他还给我敬礼,说“大家都需要你,你要坚强、加油”。

前几天,我去上班,有一个外卖小哥,他看到我在路上走,就停下来了。我说我要去中南医院上班。他也是说,那我载你吧。其实不远,我走路20分钟就能到。他就用他外卖的车载我去医院。去了也说,“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加油”。然后他就走了。哎,就是很感人,很暖心。

我看到物资陆陆续续送到医院。一些市民帮送饭,早餐、中餐、晚餐,都有市民在送。甚至有小朋友寄的零花钱。有一个小朋友,买了一两碗饭,直接送到医院里。他说,叔叔阿姨,我可能,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小朋友,我用我的零花钱表达自己的心意。这个礼物不太重,但我希望能够给你们带来一些鼓励。他们给我们鼓励,我们就会一直坚守。我们就需要这样的鼓励。



郭琴和同事在救护车前合影(来源:南方都市报)

我们科室总共48名护士,分急诊、抢救、手术、输液、急诊病房等。在我的急诊病房,就只有10位护士。我们的夜班特别勤。昨天(2.1晚)我上了一个前夜,晚上7点到凌晨1点。今天(2.2晚)是凌晨1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现在(凌晨5:45),有3位护士和我一起在值班。从1.13确诊之后,我从来没回过自己家。现在住在医院提供的住处,步行20分钟,有5位护士和我住一个房间。

其实在ICU里面,生死都是常态,没有特别的感受。但我最近更容易哭了。除了护士长那一次,还有很多时候。比如我看到物资车,开往我们医院,我看到这些都会流泪。看到小朋友给我们写的贺卡,那些文字。包括不是武汉的,北京、上海、美国的朋友都会发一些信息,特别说到“你们不是一个人,全国人民与你们同在”。我看到这些简单的话,也会哭。

我一共参与救治了6位病人,5位轻症,1位重症,现在都出院了。其实,我们以前也救重症肺炎病人,细菌性、病毒性,只是不是说现在这种。现在更像是在这个病情前加了一个前缀。

28号,我来医院上班,刚好是那个危重症患者出院那一天。在急诊工作那么久,很多东西,我都经历了。有些东西,是可以承受的。没有那么脆弱的,咱们急诊人。 采访:罗方丹、廖文钰

撰文:罗方丹 阅读原文

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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