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高等美院的课程看解剖学对美术的作用(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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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教学生描绘人体,只让模特赤裸着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是远远不够的。学生们应该写生还是照着古代雕塑作画?是否需要研究人体结构? 最终,解剖学也成为了一门重要的课程。它曾经只是为了学习画裸体像的众多方法中的一个,而且多受争议,时而受到诋毁;但在十九世纪初期,它本身已自成一个主题。本文讲述巴黎高等美院开展解剖教学的初期及发展阶段,以及让 - 约瑟夫·苏、其儿子小让 - 约瑟夫·苏为解剖学课程发展所作出的贡献。

1648年,法兰西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刚成立不久,便提出首次在法国开设以真人为模特的素描课。该课程迅速吸引了大批学生的到来。但由于其上课形式要求模特赤裸着并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这对教学产生了最不利的影响。



《艺术家合作铰接式模特》 署名“吉约瓦”,十八世纪末 木头、黄铜、钢, 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藏 © Photo Ph. Comar

要教学生描绘人体,只让模特赤裸着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是远远不够的。但又该如何教他们画人的形体姿态呢?是该让模特摆好姿势不动还 是让他们随意调整姿势?学生们应该写生还是照着古代雕塑作画?是否需要研究人体结构?如果需要,应该研究故作姿态的模特,或是人的骨架,又或是被解剖的尸体,还是研究人体解剖塑像或解剖学的书即可? 如此多的问题不断困扰着这所将人体素描作为教学重点的学院。法兰西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长期被戏称为“模特学院”,它自创立以来便要求学生 接受三门基础课程:真人模特研究、古代作品研究及解剖学研究。

解剖学课程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学院刚成立时,外科医生弗朗 索瓦·夸特鲁(François Quatroulx,1593—1672)就被任命来校任教, 但这门课却在十五年后才得以开展。夸特鲁在课上使用了“一些零碎的、 照着被剥去皮的尸体浇铸制成的石膏肢体模型”,这些模型由当时的学院院长、画家夏尔·勒布伦(Charles Le Brun,1619—1690)提供。夸特鲁也使用了“维萨里作品中的一些雕塑、其他著名解剖学家的雕塑作品以及米开朗琪罗的解剖人体塑像”。这些是皇家绘画与雕塑学 院收购的首批用以教学目的的雕塑材料,也是现今收藏品中最早的一批。1667年,同为学院教授的画家弗朗索瓦·托尔巴特(François Tortebat, 1616—1690)发表了《解剖学简明教程——适用于绘画雕塑艺术》。依据这本书的观点,夸特鲁的教学却不太能满足艺术家们的期望。



《米开朗琪罗肌肉解剖雕塑》 米开朗琪罗, 十六世纪十九世纪石膏复制品,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藏

1672 年十一月,在弗朗索瓦·夸特鲁去世后,学院认为相比于外科医生,请一位能教授解剖学课程的画家来上课更合适,雅克 - 安托万·弗 里凯·德·沃罗泽(Jacques-Antoine Friquet de Vauroze,1638—1716) 因此成为了学院教授。1673 年,他编写了《皇家绘画雕塑学院解剖学课 程授课摘要》,书中有二十多张从不同角度描绘人体骨头的图片,而且只 画了骨头。沃罗泽对骨骼的研究成为了他的教学重点。相对地,肌肉组织的研究则被忽略了。事实上,人们对古代艺术的参考主导了他们绘画或雕塑时对人物线条的想法和构思。他们认为,人的肌肉不应该被画得或塑得 太突出,应该“采用希腊式的画法”。其言下之意为,应避免意大利式风格或米开朗琪罗的风格,因为后者塑造的被大量剖割的裸体人像活脱脱像一堆坚果袋子。与此同时,处于十七世纪后半叶的人们见证了绘画教学类书籍的激增,像雕刻家阿夫拉姆·博塞(Abraham Bosse,1602— 1676)和热拉尔·奥德朗(Gérard Audran,1640—1703)均有著作。这些书大多像人体部位的一览表:几页画着鼻子,几页画着嘴、眼睛、形状 像鸡蛋的脑袋、手、胳臂、脚 ...... 各个角度的都有。这些书也像能买到 人体部位“零件”的商店,但能买到的只是残破的肢体或被毁坏的雕塑品碎片,而没有能从解剖学意义上接合的部件。

学院虽然支持研究真人模特,但更推崇学习古代艺术作品和大师画作,即通过经典学习。学院首要希望培养的是“好风格”和“高品位”。人们不再称颂理性的构建,艺术家应该对“既成为艺术家又成为学者”持怀疑态度。追求解剖学 的精准性,很可能导致学生在习作中机械地复刻模特的样子,这对艺术家追求理想状态和创作风格有害无益。



《颈背骶骨被解剖的女人》,雅克 - 法比恩·戈蒂耶·达葛蒂,《完整肌肉学》插图,巴黎,1746 年,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藏

1746年11月26日,原本在外科学院担任解剖学教授的让 - 约瑟 夫·苏(Jean-Joseph Sue père,1710—1792)向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无偿地提供教学帮助,而此前同样无偿授课的教授萨罗已停课近十年之久, 让 - 约瑟夫·苏因此接替了他。1748 年,让 - 约瑟夫发表了《人体解剖 学摘要》,这本著作没有插图,因而没能受到学院太多重视。书中,作者将人体器官比作机器,认为它们不过是杠杆、绳索、滑轮、过滤器、管道、 容器、泵和风箱。同年,哲学家、医生朱利安·拉·美特利(Julien de La Mettrie,1709—1751)发表了《人是机器》一书。这段时期自动机 在法国风行,其中雅克·德·沃坎森(Jacques de Vaucanson,1709— 1782)的发明尤为出众,他当时打算设计出能够“在解剖学课上用以演 示讲解”的机器人。同时期,巴黎也出现了大量的解剖作品陈列馆。 其中几份最杰出的作品却从未被公开,比如那些被雅克·戈蒂尔·达葛 蒂(Jacques Gautier-Dagoty,1716—1785)刻印成彩色的画作。这些画 上,年轻而富有魅力的女人打扮精致、梳妆整齐,和颜悦色地展示着皮肤 下肌肉的纹理和内脏的花边。

像所有前任的教师一样,让 - 约瑟夫更注重骨骼而非肌肉的研究。他在这方面符合了学院的要求。对学院来说,解剖学几乎应该仅限于骨学。 首先当然因为骨骼研究丰富了古典理论中对称和比例均衡的内容,但更是因为它不直接影响作品的逼真性。骨质结构决定了体形,是人体的“轴”, 身体整体的协调都依赖于它,但通常情况下骨头是不可见的,因此它需要艺术家的诠释,否则将无法达到理想的美感。骨骼研究被看成几何学和解剖学的相互妥协、抽象研究方法和感性方法的折衷,抽象方法试图使线条减少张力,感性方法则基于观察。即便到了十九世纪,画家让 - 多米尼克·安格尔虽然讨厌解剖学,却一直认为骨骼研究真正是艺术家的科学,也是他坚持学习的内容。他说:“艺术家唯一必须掌握的,就是对骨骼的充分了解,因为在人体情况中,骨骼永远保持相同的规模,遵循精确不变的生理机制的规律。”



《美第奇的维纳斯之比例》,贝纳德(Benard)绘,德尼·狄德罗,让·勒 朗·达朗贝尔《百科全书,科学、艺术和工艺详解词典——科学、 博雅教育和机械艺术插图集》,巴黎,1763 年,私人收藏

1754 年,在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编写的《百科全书》中,出现了一篇名为《意图》的文章。三十八页的插画中,没有一张涉及到解剖学。这显然能说明些什么。除了致力于情感表达和抒发的学习,即重操夏尔·勒布 伦的旧业以外,人们将重点放在了古代作品研究和真人模特研究 上,也就是使用著名的“裸体模特”。《绘画学院》中(很可能是法兰西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本身),画上学生们正依照学习古代作品和真人模特学习,但教室里看不到任何一个解剖人体模型。



《绘画学院》 柯升(C. N. Cochin)绘,普雷弗斯特(Prevost)雕刻 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 ,1713—1784), 让·勒朗·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 1717—1783)《百科全书,科学、艺术和工艺详解 词典——科学、博雅教育和机械艺术插图集》,巴黎, 1763 年。私人收藏

让 - 约瑟夫被任命为副教授十二年后,解剖教学依然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让 - 约瑟夫继续“在自己家里无偿地教授解剖学课程”。而 1764 年,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被猛烈抨击后,计划重新开设这门课。“这 是真的”,院长写道,“萨罗先生的助理让 - 约瑟夫先生,慷慨无偿地接 纳我们的学生去上他开设的培养外科医生的课程......国王应当为这样的教授设立每年固定的自由职业者酬金。”但由于并没有这样的薪金,学院 提议用彩蜡自费塑造一个精致的解剖人像,前提是他们能从比塞特医院弄 来一具适合作为参考的尸体。这个提议似乎最后不了了之,人们也依旧对解剖学保持怀疑。解剖学知识在艺术家作品中的呈现问题成为了“自然美” 主义者和“理想美”主义者辩论的核心。前者担心掌握解剖学会扰乱艺术家对外表的感知;后者唯恐它以庸俗的方式扰乱艺术家对完美的追求。哲学家德尼·狄德罗(1713—1784)虽然并不十分反对解剖学,却甚至也担心学习它会干扰艺术家的眼光:“艺术家的想象力可能永远被解剖模型占据,他们逐渐沉迷于展示自身学问的虚荣中,堕落的双眼无法再停留于 人体表面,尽管有皮肤和脂肪,他们也总能瞥见肌肉,看见它生长的起点、附着点和附着过程,他们画什么都轮廓过于分明,变得冷酷无情,我甚至 可能在他们塑造的女人身上找出这该死的肌肉模型的影子,这些难道不令 人担心吗?”(《论画怪想》,1766)



《伸出手臂的解剖人体》,让 - 安东尼·乌东,1767 年,十九世纪初石膏浇铸品,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藏

这种情况直到 1769 年才有所改变。这一年,二十八岁的雕塑家让 - 安东尼·乌东(Jean-Antoine Houdon,1741—1828)经皇家绘画与雕塑 学院允许后,赠送给了学院一件《伸出手臂的解剖人体》的复制品,原作 是他刚刚在罗马的法兰西艺术学院完成的雕塑作品。起初,它是为制作代表魁北克日的雕塑品所做的人物研究。这件以圆雕形式呈现的雕塑大获成功,当时几乎被欧洲所有的艺术学院传看。事实上,这也标志着解剖教学的转折点。这件解剖人体塑像,即去掉皮肤的肌肉解剖像,姿势挺拔而泰然,高大稳定,外形整洁,表面光滑紧绷,符合古典主义的审 美,似乎能以充分的优势取代尸体成为教学模型。但事实却往反方向发展 了。解剖人体模型不仅没能取代对尸体的研究,反而使学生恢复了对解剖的兴趣,它甚至突出了古典雕塑的优势。直到那时,粗糙生硬的解剖学都被认为无法与古典雕塑的理想形态相兼容。

之后的十年,则是解剖学在艺术教育中的飞速发展时期。许多有关著作相继出版,例如查尔斯·莫奈的《解剖学研究——适用于画者》(1774)。 虽然此书有些乏味,但数年后书中的插画被西奥多·席里柯复制保留; 又如雅克·甘莫林的《骨学与肌肉学新编》(1779),这本书利用人体 阴森恐怖的血管,借用历史和神话桥段,如被诱拐的萨宾女人,将骨架 和死尸搬上了舞台。书中的一些铜版画已经有了浪漫主义美学的影子, 因此在十九世纪颇受欢迎,尤其受到画家欧仁·德拉克拉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的喜爱。

1772 年,让 - 约瑟夫在慈善医院的阶梯教室里为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的学生开设解剖学课,用尸体做示范讲解。四年后,外科医生安德烈 - 皮尔·皮森(André-Pierre Pinson,1746—1828)提议用彩蜡 制作一个真人大小的解剖人体塑像,由让 - 约瑟夫和雕塑家让 - 巴蒂斯特·皮 加勒(Jean-Baptiste Pigalle,1714—1785)监制。1776 这一年则成为了解剖教学的转折点。起先,学院的新规定明确要求所有学生都必须上解剖学课。后来,画家莫里斯·康坦·德·拉图尔(Maurice Quentin de La Tour, 1704—1788)创立了“托尔斯奖(Prix du Torse)”——一场绘画考试, 学生们看模特作画,但要画出它的肌肉解剖图,并标注不同肌肉的名称。 最后,让 - 约瑟夫开设了第一门以真人为模特的解剖课。他的儿子后来接任了他,并写道:“从用尸体做示范讲解转变到用真人模特,是我父亲第 一个提议并实施的想法。我非常愉快能看到这个想法是多么有益。”

这样一来,一边,学生们在慈善医院里学习解剖;另一边,学院里,也就是在卢浮宫中,上着真人模特的课程,但只用了男模特。事实上,在十八世纪,艺术学院是不允许女性来当模特的。

为了便于学生们细看研究,让 - 约瑟夫一直惦记着要用一些教学道具 来补充他对尸体和真人模特的演示讲解。因此他发明了一种方法来“注射 和制备新鲜或干燥的器官”,换言之,将它们保存在广口瓶里或用防腐香料保存。他成功制作了好几个标本,其中有几个后来出了名,尤其是《百科全书》中提到的“一双用人皮做的拖鞋,其制作方法没有破坏掉皮肤上 的一根汗毛”。让 - 约瑟夫把解剖学教具做了收藏,这也是十八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收藏之一。除了标本,教具还包括骨架、解剖蜡盘和教学用插图。



让 - 安东尼·乌东,《伸展手臂举过头顶的解剖形态》及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由季叶展厅所有浇铸品,2008 年,© Photo Ph. Comar

在协助了父亲作为教授的最后三年后,小让 - 约瑟夫接替了父亲的职 位。上任当天,他让人把乌东《伸展手臂举过头顶的解剖形态》的石膏复制品搬到解剖室去上色,以便他更直观地讲解肌肉、筋腱和筋膜。

和从前一样,卢浮宫里上着以真人为模特的课程,学生们在慈善医院里学习解剖。这门课似乎变得越来越有乐趣, 因为在1795 年,小让 - 约瑟夫有了一间解剖学专用阶梯教室——位于卢 浮宫一楼,隔壁就是古代雕塑陈列厅。这间教室足够宽敞,能容纳前来上课的众多学生。这是解剖教学历史上的又一转折点,尸体第一次能够进入学校课堂,学生们做的也不再只是解剖学研究,而是艺术课程中不可或缺 的解剖实验。这项史无前例的举措(同时也发生在法国大革命最血腥的篇 章之后)将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



《观景殿的阿波罗的头部肌肉解剖和颅骨》(尼古拉·奥德金雕刻),让 - 加尔伯特·萨尔瓦奇《适用于美术的格斗中的角斗士解剖,或人体骨骼、肌肉、运动机制、比例和特性专论》插图,巴黎,1812 年,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藏

在 1795 年, 小让 - 约瑟夫通过在学院创建解剖学专用的阶梯教室,使解剖成为了艺术教育的中心,且这种情形持续了整个十九世纪甚至更久,而此前,解剖其 实一直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再后来,他在课上引入了观相学研究,以及针对随年龄产生的变化、性别、人种、习俗和气候的研究,其实也就是初步引入了应用于美术中的“人类学”,其中还夹杂着“比较解剖学”。通过这些,他最终摈弃了十八世纪的美学方法,重视起不断显示出其优越性的科学模式。最后,他将个人解剖陈列室的收藏赠送给了美术学院,还要求将这些藏品陈列在他上课的教室里,他希望能让其他人也具有为解剖教学做专门收藏的意识,因为十八世纪时,并没有人给解剖学藏品和古代作品的浇铸模型作出区分。

解剖学曾经只是为了学习画裸体像的众多方法中 的一个,而且多受争议,时而受到诋毁;但在十九世纪初期,它本身已自成一个主题。

(本文作者来自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翻译:柯月凡。原文标题为“解剖学,也是一种美术”,摘自《学院范式:17——19世纪法国学院艺术》。此书为“寰宇艺文”系列图书中的一册,该系列丛书为上海博物馆主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大众艺术阅读丛书,专注于艺术和人文领域,传播知识、介绍方法,以中国之立场和支点俯瞰寰宇世界。目前已推出《摹造自然:西方风景画艺术》《美与生活: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时代之眼:18—20世纪美术艺术大师》等分册。) 阅读原文

文章来源: 留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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